秦淮的月,从来都是迷蒙。秦淮河上的花船似是贪慕着白昼的韶华,照的红灯似白昼,船上歌妓轻歌曼舞,袅袅余音尽华奢。人世最为繁华之地莫过于此,烟花之地,从来都是浮华之处,颓败之所。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瞻儿轻念着,这首莫名之人交予她的鹧鸪天是瞻儿最喜欢的,清愁凄婉的词风总是令瞻儿想到红绣船楼上天下最奢华的繁华,但是奢华背后却是谁也看不见的颓败。繁华之地容得下笙歌曼舞,艳倾天下,容得下一掷千金,暖风醉人。却容不下哪怕最美一个人的珠黄颜老。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风尘女子最美的便是韶华,韶华过后,原来迷恋的目光连点滴都不会留下。
秦淮花魁,绝世美人,试问天下又有谁会不在她裙下留连,但瞻儿仍是觉得落寞。真正的寂寞不是只有一个人,而是明明在千万人的簇拥下却无一人可堪知音,他们贪恋的只是美色。
“沈姊姊,楼下众人已是久候,此次达官贵人颇多,若不下去应付下怕是不妥。”
瞻儿点了点头,拉下帷幕,轻轻走下楼梯。楼下喧嚣的众人只觉眼前忽然亮了一下,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却。继而眼中除那窈窕身影世上已再无他物。
行如弱柳之姿,色若月中仙子。眉毛稍稍,红唇点点,眸似秋日清泓,盈盈秋水万般情,肤若羊脂白玉,腻腻凝脂滑落辉。眼角含媚笑不露,嘴弯盈盈笑中生,天然一段情。
沈瞻,字华梦,小名瞻儿。年方十四,秦淮第一花魁,色艺双佳,天下无不闻其大名,每日达官显贵拜访皆是不计其数。瞻儿每日却也只是晚间弹琴抚歌,甚少见人,但所见之人尽皆夸其貌胜天仙,琴艺盖天下。这般举止令自命风流之辈无不争相拜访,却无一人是入得了瞻儿眼的。
瞻儿在的是秦淮最大的花船,醉梦阁,仅是入船便要百两黄金,寻常富贵,小职官吏都是花销不起的。而醉梦阁里,瞻儿所在的浮华生梦的门票,却要千两黄金,每日所入的人,只有十二人。
浮华生梦,梦生浮华,如同醉梦阁的名字一样,人生在世恍若一场大梦,及时行乐要贪早,梦中长乐不念苦,若是能做到如此,这种人生便是不枉了,有人说,若是人生在世能在醉梦阁的浮华生梦中听一曲瞻儿仙子的琴艺,人生便已再无奢望。
瞻儿低敛秀目,一腔秋泓在白如凝脂般的眼帘中熠熠生辉,醉梦阁是用最上等的木料所造,船内配以白玉,玛瑙,紫晶,蓝田玉,河田石为吊饰,地毯是白狐千金裘,吊睛白虎皮,江南百花崔蝶毯,百绣兽纹紫丝匹。毯上放着千年珊瑚树,三星报喜,七星连珠,万影留华各色名花。船内座椅纹龙雕凤,气势万千,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只是醉梦阁虽是奢华,但个中却透着内敛,看着只让人觉得舒服,一点没有令人厌恶的感受。
百花毯是最上等的材料和最善纺织的工女所制,踩上去软绵绵的混不着力,令人突生走在云端之感。瞻儿却是走惯,心里没有半丝涟漪,从四岁被卖入青楼,瞻儿就知道自己的绝色美貌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哀伤。瞻儿八岁就背通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前朝古史,民间野方,九岁便让当时阁内第一琴师自愧弗如,甘拜下风。十岁已是秦淮万花之魁,无人不晓她的大名。她本不必如此努力,她的美貌早已冠绝天下,艳倾当世。但是成为一个花魁,仅仅是靠着美貌是不够的,精通琴棋书画,知晓圣贤古书,缺一不可。这样才能让文人墨客真正抓狂,为她磨墨绘诗。果然,短短几年,天下无人不知秦淮花魁沈华梦之名。
瞻儿走下了楼,这个地方瞻儿已经呆了八年,每一次下来还是陌生,瞻儿不喜欢这里,自然也不会去记这里的任何一处事物。她也只是怕,她的世界从来只局限于浮华生梦,若是记下了每一处,他日再下来,再无可记,再无陌生的惊喜,这个世界,是不是也太过寂寞了。
瞻儿抚摸着伴随了自己五年的凤凰古琴,琴是好琴,是一把有三百年历史的古琴,弹拭了一下琴弦,琴音清越,动人心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感。
随之,瞻儿坐了下来,纤纤柔胰慢慢拨弄着琴弦。曲若当空皓月,辉撒千江,又似晚来秋风,青山空雨。娴静处碧海澄波,袅袅云烟,动人处,雨打芭蕉,猿唳千山,急骤处,将军行令,一日千里,委婉处,柔肠百结,欲罢不能。有道是千转回环绕梁音,无声出处胜有声。
“好好好,姑娘谈的一首好曲,敢问却是在思乡否?”曲毕竟有一十四五岁的男子站起狂笑想问,实是无理之极,五年来也从未有人像他一般感和瞻儿说话。
瞻儿微讶,心中有一丝难耐的激动,轻启朱唇问道,“公子高才,识破奴家心思,刚刚念及家乡,因而琴音有了一丝忆乡之音,不知公子乃是何人,可否告诉奴家。”
“哈哈,小姐多礼了。”男子摆了个辑说道,“在下只是一个小小的江湖术士,姓熊,名猛杰,字禽兽,号王八居士。”言下之意颇有得色,丝毫不为自己名字愧疚。
“扑哧。”瞻儿捂着嘴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的看着熊猛杰,艳丽不可方物。世上哪有人会把自己的名字取成这种样子,王八,禽兽,这不是自个儿骂自个儿吗?瞻儿活了十数载第一次听到这般可笑名字,实在,荒而唐之,唐而荒之。
瞻儿抚琴八载,第一次在达官显贵面前露出笑容,众人只觉眼前似有天仙化物,似玉生香。更有数人心怀暗恨,恼熊猛杰抢了自己风头。
其中陈旭便是最为恼怒一人。“可笑可笑,这世上哪有人会取这般名字,我看你是信口雌黄,博众一乐,以便哗众取宠,
此为不信,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你不但打诳,还取这般名字,更兼辱及祖上,世间不孝,何过于此,实在有辱斯文。此为不孝。醉梦阁乃是谈风舒雅之处,文人焚香之所,何故竟来你这不信不孝之人,我看你是近来发了点小财的商贾,以为满身铜臭便可高攀此处风雅之所,附庸风雅,不懂装懂,实在可笑之极。殊不知此等仙境不是你这种凡夫俗子可入之处。”
“对对对,像你这种无信奸商,又岂配在梦华仙子面前……”
“下去吧,你不配在这儿……”
“人有高低贵贱,像你这种下等人有怎可来此附庸风雅,且下去,不要再来了……”
陈旭乃是秦淮知名才子,其家父是当朝户部侍郎,家财万贯,更兼文采风流,俊朗非凡,是京城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可惜自从见过秦淮花魁沈梦华一面之后片再也不对庸脂俗粉产生半点依恋,一心一意全部系在沈梦华身上。在他的心里,沈梦华,只能是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属于他的,看见了熊猛杰惹了瞻儿笑后,陈旭只觉一股无明业火自胸口腾腾烧起,他的事物又怎能把目光注视到其他人身上,何况,还是一个长得颇为俊雅的男人。陈旭文采风流,口才也是不错,一番话有凭有据,道理充足,话中不见一个脏字,却偏生又骂的淋漓尽致,这一番话下来,熊猛杰简直就不配做人了。加上对于被熊猛杰抢了风头心怀妒恨的人瞎起哄,熊猛杰似乎陷入了绝境。
瞻儿有些担忧的看着熊猛杰,她对熊猛杰好感非常。自然知道熊猛杰现在进入了何等绝境。秦淮河上最忌身败名裂,像醉梦阁这等一流花船更是执着于此,若是此时熊猛杰真的承认自己的行为有辱斯文且恬着脸下去了,他日醉梦阁或是其他花船都是不会让有辱斯文的熊猛杰进入了,名声,虽然不能立刻换成金钱,却可以被动的增加收入,花船的人,对此十分看重,像是文人雅士谈经论道之时,又岂会愿意粗人来捣乱,失了兴致。所以花船只迎接贵宾,这无形中也是一种门票,极贵的门票,越有清越风雅名声的花船,门票也就越贵,醉梦阁便是如此,仅门票便要百两黄金。
在此危急之刻,熊猛杰却也不急,却是从容一笑,似乎早料到会有这般情况,轻笑答道,“公子多虑,在下确实字禽兽,号王八居士。此乃在下所改,沿用至今。”
陈旭冷笑一声,喝道,“兀那小贼,便算你未有信口雌黄,弃去不信一条,你还有不孝,圣人有云,天地君亲师,你不敬父母,擅自改名,此为其一,又取此无赖之名,有违天地伦常,负了先祖威名,已犯了有辱先人之罪,此为其二,可知有罪。我见你是初犯,赶紧离去,速速滚吧。”陈旭不仅搬出了圣人之言,还搬出了律法,把熊猛杰逼入了死路,不走似乎就要被押至衙门,典刑提问。看到这副情况周围对熊猛杰心怀妒恨的数人接连叫好。
熊猛杰听了陈旭的话不但不恼,反而露出了怪异的神情,用很疑惑的口气问道,“公子是否以为,在下名字有辱先人,所以才发如此大火。”
“难道不是吗?”陈旭成竹在胸,他不信在这等压力之下熊猛杰还不缴械投降,清洁溜溜的滑润的滚出去。
“扑哧,公子误会了。”熊猛杰好像听了一个笑话,笑了半晌之后说道,“在下知名并没有有辱先人。”
“此话何解?”不管陈旭,所有人包括瞻儿都把全副精神投入到了熊猛杰的身上。
“道门哲人庄子曾在濮水会见楚国大夫,大夫以高官厚禄诱之,庄子生性不喜富贵,亦云不愿将死龟之躯以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望以宁生而曳尾涂中,以龟比作自身,成为千古出世佳话。在下才疏学浅,自言比不过老庄之辈心境,也不好和庄子同称为老龟,便好取下一级,取个王八作为名号,渴望有生之年企及老庄之流。何错之有?”
“你,你……”听了熊猛杰解释,陈旭竟也回不出半句话,他实在说不出侮辱老庄之流的话语,老庄虽不是儒教正统,但也是千古大圣,按陈旭的名分,还不敢也不配来说,而熊猛杰正是借圣人之言安护自身。
熊猛杰很温和的一笑,再次说道,“至于我的字,我曾在武当云游,不想却迷了路,遇到一处水潭,见群鹤飞舞,百花飘香,雾气蔼蔼朝天阔,暖风送醉百蝶香,青草袅袅做厚毯,白云朵朵风声腻,人烟不至,仙气盎然,实乃人间仙境。在下不由化碟起舞,听风做歌。直到累了,便睡了,醒来又回人世。那个地方我搞不清是我做梦到了那个地方,还是我化作了蝶才回到了那个地方,周庄梦蝶,想必也是如此,不知是蝶做梦化作了他,还是他做梦化作了蝶。我分不清虚幻现实,只觉化作蝶时心情欢乐,无欲无求。比之做人,百般愁肠百结,喜怒哀乐,实在欢乐许多,所以在下字禽兽,纪念自身做蝶欢乐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