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海雨市居民新年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必然是这场十年一见的春雪了。
田野里洁白的积雪累累，堆在一起，路旁黑褐的枝头上，盖着一层闪闪的银霜。天空的颜色很浅，直到尽头也望不见一片云影，好似无边的穹顶笼罩在城市之上。
他裹紧了身上的夹棉大衣，一双黑皮马丁靴踏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规则的印记，他的身后有个旅行背包，胀鼓鼓的，看起来挺沉，使整个人看起来略显臃肿。
环视一周这片辽阔的田地，他半蹲下身子，从背包里端出一台黑得发亮的数码像机。
熟练地把相机安装在三脚架上，他调整好相机参数，透过光学取景器，镜头对准了田间隆起的小径上方。
“要拍我了吗？”
飘飞的细雪中，我微笑着把双手背在身后，身上白色的羊绒长裙和雪地融为一体。
“站好了，别乱动。”小柚聚精会神地调着焦距，在他的视野里，我的身影正处于画面中心。
“知道啦。”
我挥挥手说着，却一时间想不起该摆什么姿势，正托腮思考时，“咔嚓”一声，机械快门突然声音响起。
“喂！我还没准备好……”
“谁叫你那么慢，”小柚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把相机递到我的面前，“拍好了，你看看。”
“唔……感觉一般……”
“我觉得可以。”
“我觉得不行。”
我正想要求他再拍一张，手里的相机却已经被他拿走，我气鼓鼓地想抓住他，没想到被小柚敏捷地躲过了。
“就决定是这张了，你的第八个十八岁生日照片。”
“喂！我还没同意呢！”
不理会我的抗议，小柚自顾自地把相机塞回包里，然后重新背起旅行包，回身向我伸出手。
“走啦。”
“哼……”
不情愿地拉住那只手，手心立刻一片温暖。
并肩走过干枯的草堆，潮湿的空气冻得人耳朵发僵，我们沿着乡间的小道一路向前，道路曲折蜿蜒着，不知会通向何方。
路边，与田地的白雪相互交错的，是一块块黑黝黝的水潭。透过明镜一般的水面，我悄悄看着水中两个人的倒影。
高个子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而在他身旁那个稍显小巧的身影，则还是青春期少女。岁月的差距在我们的外表上变得逐渐明显，如今的他，在他人面前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称呼我“姐姐”了。
“明明现在我们已经是大叔少女组合，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吗？”我小声嘟囔着。
“我今天也才二十五岁，你就开始叫我大叔……这是否有点……？”他满脸鄙视。
“我不管，大叔就大叔，这是对你捉弄我的报复。”
“好好好，我认输。”他只得投降。
回想起来，距离那个相互坦白心意的隆冬夜晚，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现在的我们依然和从前一样在一起，外表年龄上稍有差距，彼此的羁绊却仍旧如初。
“昨天我跟公司那边申请辞职了。”走在路上，小柚突然开口说道，与此同时，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电线杆上扑棱了几下，聒噪着飞过。
“这么突然？”
“嗯，这也是在我计划之中，”小柚眺望着那只展翅高飞的大鸟，继续说，“未来照顾父母的事，还有其他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其实你也可以不用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的话里透露着些许不安。
“这是我想做的，”他嘴角上勾，转过身用另一只手轻弹我的额头，“接下来我的任务，是照顾你这个笨蛋。”
“哎呀别这样弹，会疼的！”我揉着额头抱怨道，引起他一阵笑声。
“疼吗？疼就对了，多疼点人会变聪明。”
“少糊弄我啦！”
说完这话，过了一会儿，我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其实我心底明白小柚的计划。
那个他所说的，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的方法，某种意义上也伴随着对他个人来说巨大的牺牲。
可就算是这样，没有什么能阻拦他和我在一起的决心，他不愿我独自待在死寂的黄昏之境中，不惜任何代价也要陪伴我。
整整八年的时间里，为了找到答案，他收集了许多线索，空余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研究许愿池运行的规则。
而我，虽然像事先准备好的那样，抹去了其他人的有关记忆并居住在黄昏之境中，却也时常悄悄与他会面。
有几次，我在凌晨回到曾居住的小区，一片漆黑之中，唯有小柚房间的窗户通宵长明，像是一座海上的灯塔。我知道，窗户之内的他还在忙着推理许愿池的工作，我感到有些心疼，却又不愿打扰。
“为什么我们初次遇见的安吉拉是幽灵？为什么许愿池会选中艾瑟成为守护者？”
“战争中留下的许愿池，所承载着的是百年来人们积累的愿望，毁坏的理由是什么？是否还能让它恢复如初？”
“那个从未现身的神明，究竟真的存在，还是艾瑟她们的幻想？”
现在的我，还能清晰记得他苦思冥想、叨念着这些问题的样子。
很可惜，在他四年的大学期间，我陪着他努力了很久，几乎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时间就这样推移到了小柚毕业之后的生活。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像你一样成为守护者呢？”有一天他问我。
我一愣:“为什么你想成为守护者……？”
“我调查过艾瑟留给蔷薇的工作笔记，其他许愿者生前的资料，还有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录。如果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只有成为守护者这一条路可走，”他说，“不过，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还因为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我……做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他盘腿坐在一堆书籍之中，对我笑着。
“小时候就觉得，你真的和我不一样，明明弱小，却很善良，总是无私地帮助其他人。一开始我还不理解，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后，我渐渐明白了，”他说着，又看向房间里墙上的儿童画，仿佛回忆起了遥远的时光，“正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我们才能从许愿池的诅咒中活下来吧。现在，我也想像你那样，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低下头，心里却暗暗担忧。守护者是躲藏在阴暗之中的危险工作，小柚明明有光明美满的人生，完全不需要面对这些悲伤。
“小柚，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况且，虽然身为守护者的我能与神明沟通，我也不确定是否能让你的心愿实现。”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可是那样不会幸福的……”
“不许可是，笨蛋姐姐，你从来就没有好好了解过我吧？”他语气一转，“不要再把那些你认为的幸福强加给我了，我有我自己的追求。”
我只得默不作声，他说的没错，相处这么多年，我十分清楚他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会露出真心的笑容。
我固然是希望他能度过普通人的一生，但那只是我的意愿，也许，我该尊重他的选择。
于是，在那场春雪之后，在庆祝完我的第八个十八岁生日之后，我们如约定般走入了黄昏之境。
斜下的夕阳如血般鲜艳，永远凝固在了贴近地平线的天边，而那所曾经辉煌一时的哥特式教堂，如今只剩下斑驳的外墙和层层叠叠石柱之间垂落的铜绿色藤蔓，叙述着它在战争后的岁月里经历的沧桑。
一个椭圆的许愿池，正对在富有哥特式风格的玫瑰花窗之下，池中央的天使雕像高展双翼，似乎下一秒就会飞走。
肃立的教堂自带庄严的气氛，每次站在这里，我都会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如果真的成为守护者，小柚就必须舍弃身躯，成为幽灵……你真的想好了吗？”
管理黄昏之境的守护者只能有一个，其他守护者则会变为飘荡的幽灵——像艾瑟死前的安吉拉一样。
“你早就问过我很多次了，我的答案是一样的。”小柚仰头看着玫瑰花窗，回答道，“我从来没有退缩过。”
我意识到再多的言语也绝无意义，便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老的银币，放在了他右手的掌心。
沟通神明的仪式，这是我作为守护者在艾瑟笔记里学习过的，仪式步骤和许愿并无两样，但只能在黄昏之境而非现实的许愿池中执行——话是这么说，我也从未亲眼见识过这个仪式，不免心里有点紧张。
小柚却好像并无多虑，他大步走到许愿池前，背对着雕像，面相着夕阳。那余辉和他赤色的瞳孔相互应衬，眸子里透出流动的光彩。
银币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从他的左肩越过，落入清澈的水池中，溅射出涟漪。
破碎的池水波光粼粼，而他对神灵祈愿的话语，仿佛能传到悠远的地方。
微弱的风擦过耳畔，轻轻撩起我的长发，就在那一刻，我也闭上了双眼，心中默念着: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
请聆听我的心愿吧。
不管有再多的坎坷，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请让我和我爱的人终身相伴，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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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理想国 全本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