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的事，是有关爱丽丝老师的啊。”
依旧是熟悉的红棕色沙发上，修正吹着从窗台轻刮过的风，像往常一般喝着晚上的咖啡。
“嗯。”罗斯坐在了他的对面，顺带脱下了手套和理事馆的制服外褂：“韦恩走了？”
“他下午就离开了。夫人还在墨水斋。”
“几年前墨水斋的斋主失踪以后，母亲就越来越忙了。”罗斯掂量道。
“毕竟从翡翠群岛来偷渡的异国人还是很多，以及各个空间的来客……”修说：“那边的门禁系统还非常严格。”
两人就这样对视无言了许久，罗斯才选择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安德莉娅知道了。”
修的表情立刻浮现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这样啊。”
“话说，你也该去那边的世界看看了，”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变化很大。和艾维斯他们汇合的地址知道吧？”
“安斯艾尔以前就提到过，”修又轻抿一口咖啡，“叫汀格里学院的地方。”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馆长是想干什么，”说到这，罗斯明显有些烦躁起来，“不过，既然她选择让你去，就肯定有她正当的理由。”
修有点苦闷地皱紧了眉头，开口道：“爱丽丝老师的溯能，是能预知到将来很远的事情吧？”
“是啊，比谣和维克多还要看得远，看得清。”罗斯问：“你提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
罗斯凝视着他好一会，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修不解。
“哈哈，没事，就是看着你这么深思，突然还觉得蛮可爱的。”罗斯愈发有些哭笑不得。
修先是愣了一下，对于罗斯的打趣，他的脸上很快多了一抹不自在的谜样红晕。
“修，看向我。”
“什……啊！”一个迷你闪光弹一样的东西“啪”在修面前炸开，闪到了他的眼睛。
“什么情况？”修不满地看向笑眯眯的罗斯，还有他手里拿着的晃来晃去的小块宝石。
“含有‘入梦’作用的宝石。使用后，就算你是人偶也可以简单像人类一样做梦哦？”他笑了笑，推着修就往卧室里走：“好了好了，已经很晚了。别想太多，睡个好觉吧。”
“等等，罗斯，我……”修被他推推搡搡着，一时间欲言又止起来。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罗斯轻一拍背，就倒到了舒适的大床上。
“晚安！”罗斯“啪”一声飞快打了个响指，卧室里的灯烛立刻便尽数灭了。一片漆黑中，最后只听到了罗斯的关门声。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慢慢沉寂下来，只剩外面夜风的轻微呼声与夏日的蝉鸣。
修独自一人躺在大床上，满脑子想事情地愁闷叹了口气，然后又变得毫无顾忌地将四肢伸展开来。
反正罗斯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吧？
呃，那块宝石的威力怎么这么大……我明明喝的浓咖，呃……
在历经一阵上眼皮与下眼皮疯狂打架之后，修终于慢慢地，不自觉地就闭上了眼睛。
罪之子不会做虚幻的美梦，他很清楚。那种宝石“入梦”的作用，顶多只会复现出过往的场景或记忆……
……
“啊呀。”
年轻的女巫掰开一簇杂乱的草丛，发现了坐在空地上的蓝发少年。
他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也满是脏兮兮的灰尘。唯独他脸上那双银蓝色的双眸，透露出一股一尘不染的纯净——只是，那是特别的，一双矩形的瞳孔。
他身边还有许多荆棘一样的小木刺，还有无数条粗壮的藤蔓，通通呈现出一个包围的趋势。
罗斯打量了这个忽然出现在森林中的长发男孩许久，忽然猛地想到了什么，瞬间苍白的脸上闪现出惊恐的神情。他立刻看向一旁正思考着的爱丽丝，嘴唇发颤地吐出几个音节：“老师，罪……”
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这个外貌，还有地上早已模糊不堪的圆环封印法阵，木刺与植物——无不暗示着眼前这个少年的真实身份。
是史书上记载过的……『懒惰』的原罪之子！罗斯心里紧张极了，立马开始回想起这位罪之人偶的特性来。
“啊……”坐在地上的少年，颤颤巍巍地拖着肮脏的身子，扒开了丛生的荆棘与藤条，向爱丽丝伸出了手：“啊……呜……”
不会说话？罗斯一惊。但不是说罪之子的智商基本等同于正常人类吗？
不，等等，莫非这只是……暂时忘却了？
『懒惰』的罪之子，会不定期地需要靠长久的睡眠来补充体力，同时，又会在每一次醒来后，逐渐模糊地忘掉过去所有事情。
他瞬时想起来书上的文字记载。
“老师，这罪——”
“你是哪家的孩子？”
爱丽丝毫不客气地开口了，一下打断了罗斯的话。
她笑眯眯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出来玩迷路了吗？”
诶，老师？罗斯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回到理事馆后，为首的克里斯塔馆长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她也一样爽朗地笑着欢迎了这位新来的少年，还招呼了人为他准备新衣。
一时间，罗斯竟不知道自己的判断还是否准确。
喂，这是罪之子吧？这是书上记载的恶魔一样的家伙吧……为什么？
爱丽丝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安定地拍了拍罗斯的肩。“放心吧，没事的。”
“可是，老师！真要那么放着他不管吗？”
“我知道。”爱丽丝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悲悯：“但现阶段的情况，你把他当成人类一样对待就好。”
“人类？”
“对，从此以后，你们两个就一块跟着我学习吧。”爱丽丝拉下来了些自己的巫女帽：“掌管木系的小家伙，我倒很期待他的表现呢。”
……
依旧是熟悉到再也不过的观测室，一个初春阳光明媚的上午。
“来，好啦，互相介绍一下！”爱丽丝两手搭在初来乍到的少年肩上，笑着指向罗斯：“修，这是罗斯·维纳斯·罗奈尔得。”
“维纳斯，这是修。”
“你，你好。”唤作修的少年率先向罗斯伸出了手。看样子，“语言系统”是差不多恢复了。
尽管罗斯心底仍有不解，但当他看向对面那张单纯的面孔，还是默默叹了口气，握住了修的手。
“你好。”
只是，接下来……
爱丽丝正悠闲地哼着民谣的调子，给坐在座位上的修梳着头发，而只有罗斯在一边努力地与模拟出的时魇影像打斗。
三场回合下来，罗斯气喘吁吁地擦了把早已流淌到下巴的汗，他实在越来越看不下去这种区别对待了：“喂，老师，为什么修可以不用练习啊？就凭他是刚来的吗！”
“啊，并不是这个原因的说。”爱丽丝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将修也推到演练场上：“主要是这种阶段的基本功练习，对于这孩子来说未免也太简单了点。”
“哈？简单？”罗斯下巴张得快脱臼了。他闷哼一声，一把拉过修，把橡木魔杖甩他手里：“那你来试试吧！”
“诶？你不用魔杖吗罗斯……”修说话声音弱弱的，看样子紧张得很。
“这种魔杖我要多少有多少，你尽管浪费就是了！”不知为何，罗斯开始有点看不惯修这个样子了。
“还有，说话以后大点声可不可以？”他又逼近了修几步，盯紧了他的眼睛。“明明还是男生呢！”
“是，是……对不起！”修使劲地点了点头。
爱丽丝在场外观察着这两个孩子的一举一动，手里用笔不知在写着什么。
“好，那就开始吧。修，做好准备了么？”
“是，老师！”
“啪！”
眨眼间，只见地上突然猛地窜起少说十几只虚拟时魇，它们嘶吼着狂奔而来，刹那间就全部包围了修和罗斯的身边。
“喂，怎么连我也——”罗斯有些慌乱，迅速找着哪一只可以作为突破口刺出去。
“罗斯。”修忽然拉过罗斯的胳膊，把他带到自己后边：“你可以暂时站在我身后吗？”
“哈？凭什么……嗯？”罗斯一急，回头本想甩修一个坏脸色，却不料一下直视到了修正烧灼得炽青的眼睛。
“修……你？”
“没事，很快的。”只见修慢慢地蹲下，十指全都覆盖到地上，用牙关紧咬着魔杖。“我主要怕伤到你。”
深绿色的光如电路般飞快地于地缝之间闪动，紧接着罗斯就听到了类似地震的声音——
“木之源，反射（Reflect）。”修口中的魔杖杖身忽地抖了抖，然后下一秒立刻断裂碎成了木渣。
“轰——”
全场地板一瞬间就被地缝中的泥土冲击起来，无数粗藤拔地而起，墨绿的光笼罩着整个房间，在时魇受到荆棘与木藤的捆绑之后，立刻就引起了炽青的烈焰刹那自焚起来，还没到眨眼的功夫便全然化成了灰……
全程花费的时间正如修所说，很快，也就几秒钟。除了刚才包围他们的时魇群，连后方拥簇上来的也被修一举消灭。
罗斯震惊得看着眼前刚发生的一切。喂，刚才那些时魇的体型，快赶上中型了吧？数量还那么多，这个魔法的破坏力也这么强，真的是……
差距悬殊啊。
罗斯不自然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喉结快速上下滚动了一下。
“好了。”战斗结束，爱丽丝拍了拍手走过来，当两个人再向后方看去时，刚才被法力掀起的地板已全然恢复成了原样，生出的藤蔓也尽数枯萎了。
“毫无疑问，修的魔力的确很强。”爱丽丝先是展露了笑容，随即立刻变得更加严肃：“但是以后还请注意收敛，不要对周围的设施造成伤害呦。”
“好，我知道了爱丽丝老师！”修立刻向她鞠了一大躬。
“那么，接下来算休息时间，你们两个来跟我做件事吧。”
爱丽丝转过身，拿出刚才写的纸张交给罗斯。仔细一看，上面满是潮汐语的咒文。
“这是什么……啊！老师，你干什么？”罗斯还没在心里翻译完，手指上就立刻传来了刺痛——爱丽丝正扎着他的手指，让血从中溢出来。
“嗯，好了。来，修，该你了。”爱丽丝又面带微笑地将针刺进了修的手指。
“呃！”修不禁吃痛，没忍住出了声。“这是要做什么？”
“在我的家乡呢，有一种东西叫‘歃血为盟’，”爱丽丝边将两个人的血融入事先准备好的碗中，边解释说，“你们喝下，就算是‘结拜兄弟’了！”
有诈。绝对有诈。罗斯虽然一脸嫌弃，但还是假装干了其中一碗。呵呵，那张纸上的咒文，不就是之前禁书上写的人类与罪之子的血之契约么！爱丽丝老师还真是会绕关子。
“咳，咳咳！”刺鼻的血腥味很快充满了口腔，修好像是被呛到了，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维纳斯，开始念吧。”爱丽丝看向罗斯，嘴唇也悄悄动了动。
啊，唇语。
虽然我明白什么都不解释对修很不公平，但从他的魔力测试情况来看，我和馆长一致认为还是应该对其加一点约束的好。当然，以后还是和人类一样对待他。爱丽丝是这么暗暗说的。
一旦罪之子走火入魔，将是很恐怖的事情。罗斯想到了以前前辈们常说的话来。
所以，他就成了那个可怜的工具契约者喽？
唉，真是什么好事都挨不上。
“以血为媒，以身为介……”
“从今往后，命运纠缠，安危与共。”
契约，就此成立。
从那天过后，修就住进了罗斯的家里。理事馆的部分同事们虽知道修的真实身份，但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对他保守着这个秘密，闭口不谈。
修换上了理事馆的制服，自愿加入了行动组，他高强的魔法，为那段期间的其他队员减轻了很多压力。就连以前对罪之子这个不详的身份心怀怨念者，也逐渐开始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罗斯每天在医务部忙完工作，便去休息室去看望他，要不就是约好在图书馆，亦或是观测室见面，听爱丽丝讲些过去的故事。
有时，罗斯也会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修和其他人相处的模样，欣慰地笑着。
“看来那孩子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啊。”
“咦？”罗斯看向身后突然出现的克里斯塔馆长，被吓了一跳。“馆长？您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来看看我亲爱的职员们生活过得怎样嘛。”克里斯塔说完，还直接勾肩搭背上来，揽过罗斯，目光又看向不远处的修：“一直这样也挺好的吧？”
“嗯，没错。”罗斯点头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这种生活也能平静地继续过下去。”
是啊，如果能一切这么平静度过就好了。
只是，天往往有不测之风云。
“修，麻烦你去给图书馆管理员艾达蜜送过去这份资料。”罗斯坐在医务部的工作台前，笔唰唰不停地写着报告单。“多谢了，我现在实在忙不开身。”
“没关系，这种小事交给我就行了。”修笑了笑，临关上门前还不忘补上一句：“你也要注意休息啊，晚上的咖啡我已经帮你泡好了。”
“真的很谢谢你。”罗斯也淡淡回他一笑。
修如此走在前往图书馆办公室的走廊上，正心里盘算着明天罗斯的生日他该送些什么礼物。
忽然，离目的地还有几米的地方，他听到了里面的聊天声……
“你听说没有，就医务部那个小子，最近他家那个罪之子还蛮有名气的嘛！”
“哼，一定都是装出来的吧？依我看，那人偶肯定心里另有诡计！罪之子哪是能轻易相信的？上面的还说让我们看待人类一样看待他，真是笑话！少做梦了啊！”
“哎，你小声点，万一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啪嗒。”
站在门外的修，手里的资料立刻就撒了一地。
什么？
罪之子？
就是罗斯提到过的，古书上记载的那个？
几乎称得上十恶不赦的……罪之人偶？
修猛地捂住嘴巴，顿觉胃里一阵翻滚起来。不，该说，那可能不是胃……
“唔，唔。”他忽然觉得眼睛十分酸胀得发痛，一股强烈的眩晕涌了上来——
“修！！”
……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的环境已经是罗奈尔得家的房子里了。
“你还好吧？”罗奈尔得夫人将一杯热水递到他的跟前。
“……夫人？”修的视线还模糊着，他极力分辨出眼前人的轮廓。
“你在理事馆昏倒了，是你部里的同事把你送回来的。”见修没有张嘴，戴娜又将水杯放到了茶几上。“罗斯很快就会回来了。”
“夫人，我……”
“嗯？”
“我……真的不是人类？”
他的眼瞳闪动着，依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实在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是人偶？就是书上那记录过的罪人？”
“……”戴娜半蹲下身去，凝望着他的脸，露出了有些痛苦复杂的神色。
“你们，那你们……”修的表情像快哭出来的样子：“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为什么要骗我……”
慢慢地，他只觉脑子一阵生疼，似乎过往久远的回忆开始在他脑海里慢慢浮现……
“修！”主宅的大门“咚”地一声被人用力推开。罗斯倚在门框上大口喘着气，一看便是急忙赶回来的。
“是啊，原来我从头彻尾就是个工具……”修两眼空洞起来，俨然听不进去周围人的话了。他脱下来理事馆的制服，向上面的口袋里开始摸索着什么。
“那，就算死掉了也无所谓了吧？”
嗡——
“咔！！”
罗斯即刻冲了上去，一把打掉了修手里那把刀锋锋利的匕首。
刀尖擦过罗斯的脸，割伤的地方瞬间立刻便往外溢出了连续不断的血珠。
“罗斯！”戴娜见状，脸色立刻苍白下来。
“先不用管我，母亲。”罗斯单手一把反扣住修的双手，一个反身，将他使劲按压在了身下。
“有些事情还要说明一下。”
早就知道不让他去交资料了……
罗斯先是苦闷地闭了下双眼，然后在修本能坐起挣扎的时候猛然别过头去，用力咬向了他的耳朵。
“啊！！”修心中一惊，吃痛的瞬间便回过神来：“罗，罗斯？！”
“等等，你脸上……血！”修吃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然后立刻察觉到自己耳朵上似乎也有滚烫的液体流了下来。
“别动。”
罗斯稍一挽过修长长的辫子，将对方耳上马上要滴落的血液轻轻一舔。
修下意识地一下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但身上传来麻麻的如触电一样的感觉，只能让他动也动弹不得。
“好了，现在是双向契约。”
罗斯直起身来，这才空出了功夫胡乱擦了把脸上的血。嗯，兴许是要留疤了。
接着，他看向一脸仍在震惊状态的修。
“就算你真的算不上人类，那也不是你随意敢轻视自我生命的理由。”
罗斯的话语带了一丝愠怒。
“胆敢下次再做出这样的举动，就算爱丽丝老师会嘴上说说原谅你，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
咣！
恍惚间，修好像听到了洗梦铃的声音。
梦醒了，他坐起身来，捂住了仍在嘭嘭直跳的心脏的胸口。
“你梦到什么了？”
罗斯的声音忽然在他身侧响起。“呼，还会以为你会在术式空间里睡过去呢。”
“你还醒着？”
“当然，看你睡得不踏实就一直观察了会。”罗斯的目光看向他的头发：“说来，以前你的头发还是挺长的吧？怎么想不开突然剪了？”
“爱丽丝老师走了以后就……”
修没说完，短短叹了一口气。
“对了，谢谢你，罗斯。”
“嗯？突然谢我做什么？”
“没什么，”修苦笑了一声，“就是想这样说声而已。”
夜间的月亮散出浅淡的青光，映到了房间的窗帘上。
蝉还在鸣叫，天上的星星也依然明得发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