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你知道吗？我把你打造成这样——”
“是为了能让此后的某个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能够真正地珍惜你。”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无论‘他们’怎么对你，你都要想办法逃离。”
“这就是我呀，要赋予你的使命。”
……
“喂，该醒一醒啦！”
脊背一股凉气袭来。伊恩大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我居然睡着了？”
“随便就在野外睡很危险哦。”说这话的人是早已化作人马形态的柯尔匹，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然出现在了这里，还能和伊恩对话。
“这个马身……你是柯尔匹？就是另一个……我吗？”伊恩愣了老长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听过你的事情。但是，你是怎么从我身上分离……”
“智商还算正常嘛。”柯尔匹大笑起来，说：“果然，你早就察觉到我的存在了。”
“嗯，虽然只是尝试，没想到，还真让咱俩暂时变成两个个体了。”他边笑边说：“雪莉的魔法在某一方面倒真能变得很强大，但是可惜，那姑娘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发挥出来。”
“你偷走了雪莉小姐的溯能……”
“哎哎哎，帅哥做的事，哪能叫偷啊？那是交易，交易懂不懂？”
“话说所以……”柯尔匹挑了挑粗眉：“你眼下，是被埃德温抛弃了？”
他马身的前肢轻轻俯下，用手擦去了伊恩眼角的泪水：“咦，怎么还哭了？”
“不……不是。”伊恩挪开了他的大手：“我……刚才不小心睡着的时候……梦见了贞德大人。”
“圣女啊。”柯尔匹听见这个熟悉但多年未听人提起过的名字，嘴角忽地抽了抽。
“当然……不是指艾维斯他们那边世界历史上那位！”
“我知道。是创造了你的贞德·洛佩兹。五百年前，她算是位很有名的修女术士。”
“……”伊恩目不转睛地盯了他许久：“怎么感觉你……好像并不喜欢我提到贞德大人？”
“哪有？”柯尔匹尴尬地用干笑掩饰，几乎是立刻反驳。
“真的么……”
“唉……好吧好吧！其实，我还是对那个女人有点戒备的。呃，好像也不能这么说。”
“准确讲，看见她和善的微笑我就心里发毛。”
“她知道你的存在？”
“这个具体的准确答案我也不清楚。”柯尔匹摇摇头：“但从她各方面表现来看，八成是有这个猜测，不，推测。”
“啊啊话回正题，你别老是提那个怪修女了——先说说，你要是真的被埃德温抛弃的话，可以解除契约的吧？反正你又不是修那种双向……”
“不行！”伊恩这次回答得无比果断。
“嚯，真是干脆。”
“不行……”
“原因？”
“我也不知道……”伊恩摇摇头，又面带悲伤地点点头：“总之就是不行。”
“我和他只是吵架了……虽然伯纳尔德家自带森林血统……但，但他肯定还需要我的帮助！况且森林很危险，不是吗……”
“帮助啊。”柯尔匹有些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小地盘你也撒野不了吧。”
“什……”不知为何，伊恩脸上飞快窜上上一抹粉红色来。
“难道你知道……”
“何止知道，是记得一清二楚呢。”柯尔匹神气地俯看着他：“当时我可一直在你身上待着。”
“啊……”伊恩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了。
没错，在很久很久之前，贞德还在的时候，就曾教导过他要听话，要乖巧，不能随便释放力量，不可动怒，他虽然当时并不懂什么意思，但也一直牢记心中。
然而，过去的某件事，让他彻底违反了贞德的这条教诲。
数年前，被以前的教会“收留”后，他因为其内部职员对时空类机器的操作不当，误打误撞来到了北方大陆的雪原——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寒冷的高原地带，人烟稀少，想在这生存下去，还要面对各种自然天灾的严重风险。
古教会向来对这边地区也安置了不少眼线。伊恩牢记着贞德说过的话，万万不可靠近那些带有蔷薇与十字的人们一步……
他一直披着从路上捡来的破烂袍子，用混着雪水的泥土擦到脸上，散开自己的头发，故意弄乱一些——以免遭到那群家伙的注意。在这个地域，这身打扮，也最多只是给人一介流浪汉的感觉罢了。
厚重的积雪漫过了他的小腿，每走一步，他都要将整个膝盖直进到深雪里，最后只能边跪边爬地继续走，不停地寻找能回去的路。
哪怕只有一个通往不是雪地的小路呢。
他真的还想早日见到贞德大人呀。
没有御寒衣物的他四肢早已冻得红紫，脸上，手上，还有几处皮肤略娇嫩几分的地方，全部长满了冻疮。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快要冻得裂成碎片了，牙齿快要冻掉成渣子了，发丝早已被雪冻得干枯易断，头皮都冻得发麻得要死。
但是。
不行，彻底变成那副丑陋的样子，贞德大人是不会承认我的……
“伊恩，你要变得比谁都优秀才行，这样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那是她曾说过的话语。
不过……
好像真没想过为什么要一直活着吧？
伊恩在心中激起了无数个不好的念头。
虽然罪之子可以完全不吃东西，但他仍能感受到痛苦极了的饥饿感。这设计可真是矛盾。
他近乎于一个急忙想赶往彼岸的垂死者，在这寸草不生的陆地上低声自己抚慰着内心的不安与颤抖。
贞德大人……若是我回不去了……您会来救我吗？不……您会找人过来收走我的尸体吗？
……
天寒地冻，疯狂的北风仍在呼啸，一点一点似锋利的刀片吞噬着人的骨节，像是想让它们于极寒中融化。乌云灰蒙蒙的，哪天都是如此，新一轮的暴雪将至。
雪的深度已经及腰了。伊恩的眼睛早已睁不开看不见了，他几乎是全身匍匐在冰冷的地上，盲目着向前用僵直的手指卡住雪块，如攀爬高耸的山峰那样，四肢非常缓慢地并进。
“啪。”
他的五指再也没知觉了。就算人偶的体质再比正常人类更为耐受，但在绝对零下极寒中，众生最后都仍是平等的。
伊恩彻底瘫下了身子，他爬不动了。他任由自己被厚大的雪花覆盖，然后被埋在雪地之下，永远没有人来挖起他……
“弱小的人得不到生存的权力。”
“当然，我也只是理想化地期待，有一个会珍惜你的人出现……”
临睡过去前，伊恩的脑海里又闪现过贞德的画面。
她现在还好吗。
以后就，无从得知了啊……
“爱拉……”
“爱拉。”
谁？
身上好像有温暖回流了上来。
啊，手指好像也能动了。
有人在呼唤着……谁的名字？
“呼！”他一下挺直地坐了起来。
身下是一座简易的木板床，身上是一层厚厚的被子，旁边就是热气腾腾的茶水与火炉。原本沾满湿雪与泥巴的衣服被挂到了一旁的绳子上，伊恩现在穿的是一件宽大的陌生长衣。
这正是一座小木屋的内部。比伊恩之前去过的教堂可要小上几十倍了。
“你终于醒了，爱拉。”
伊恩朝这低哑苍老的声音主人看去。这是一个有些驼背的老年人，留着花白的头发和胡子。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紧拽着他衣服不放的，矮个子的小姑娘，正瞪着伊恩，看起来很是警惕。
“你是？”伊恩忙下了床。贞德告诉过他，见到比自己年长的人要表现得礼貌。嗯，虽然对方之中有一个小丫头。
“塞拉。”小女孩好像在努力装成凶狠的模样，看着半蹲下来正打量自己的伊恩。
“嗯……”伊恩苦笑了一下，说实话，他对于自己还能再次醒来已经感到很惊讶了：“我是伊……”
“爱拉。”老人念着这个名字。他握住了伊恩冻伤还没好利索的手，打断了伊恩的话。
“爱拉。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去外边玩？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唉，咳咳，暴风雪中的森林很危险。”
“爷爷说得对。”塞拉仍是一脸气鼓鼓的样子，蛮不服气地看向看起来并不是大她许多的伊恩。
“爷爷……”伊恩转向这个老年人，看向他那皮肤皱巴巴又粗糙的手。
是家人吗。
这个小女孩叫塞拉……那爱拉是谁？
“爷爷，我饿了。”塞拉又拽了拽老人的衣角。“我想吃烤鱼。”
“塞拉……”老人慢慢地摇了摇头：“你明明刚吃过。”
“我又饿了嘛！”塞拉可不管他说的，急急忙忙就把老人往旁边的小房间推去。
“呼，终于把爷爷安顿好了！”不过一分钟，小女孩又故作轻松地跑了回来，紧接着在转向伊恩的那一刻表情又严肃起来——
“你刚才说，你叫伊什么？”
“伊恩……”伊恩看不懂她想做什么。
“哼！反正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吧！”塞拉两手叉腰，又看向绳子上挂着的漂亮服饰：“衣服倒挺好看，我已经替你洗好了。不过，该不会是你偷的？”
“不是的！”伊恩红了脸，立刻反驳：“这就是我自己的衣服！”
“噢，一个大男人穿女孩子家的衣服？”塞拉的怀疑此刻充斥了她神情的全部。
“这……这是有特殊原因……”伊恩本想极力解释，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塞拉这个复杂的问题。
原本，七个原罪之子本身并没有性别数量的限制。只是……不知道为何，自从『色欲』的莉莉斯被创造交给教会后，那群古板的人便立刻下了规矩：罪之子内不许再有女性。
这可让快打造好伊恩的贞德枉费了一堆心思。于是，他便以这样矛盾的形态诞生了。
“特别爱好？”塞拉狐疑地问。
“你……你要是想这么理解就这样理解吧……”回想到此结束，伊恩涨红了脸，他选择别过头去。
“切，我才不管那么多。”塞拉飒爽地甩了一下马尾辫：“我告诉你，爱拉是我姐姐的名字，既然爷爷他把你当成了姐姐，想在这里继续生活，你就给我好好扮演爱拉姐姐的角色！”
“我和爱拉长得很像吗……”伊恩默默地望着她：“等等……那你姐姐现在人呢？”
“她大概和你一样高，而且也是长头发。”塞拉说到这有些眼神漂移：“至于现在，呃，姐姐她……现在估计早就没了吧。”
“没了……”
伊恩在心中重重地默念了这个词语。
没了？是指那个意思吗？啊，对，这样的环境……
伊恩以有些复杂的表情看向塞拉。有震惊，也有同情。
塞拉低下头去，好像默认又极力不想承认某种事实。
这个天气，正常的人类一旦远离柴火，长时间内不会存在活着的可能。
……
“不管何时，对死亡都应该保持敬畏，对其他仍活着的人，应让他们节哀顺变。”
“要为每个生命的逝去而祈祷，星星的陨落也好，渺小的昆虫也好，都要懂得惋惜。”
“那贞德大人，那些仍活着的人，还能继续快乐地活下去吗？”
当时的贞德，也是以这个复杂的神情看向了伊恩。最后，她的眉毛下撇着，浅浅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
“或许会。但，我认为，被逝者留在世上的人，大概才是真正最感到痛苦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