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月,也无眠。
当你对失眠满不在乎,再吵闹,也能淡然屏蔽;当你对失眠心心念念,再轻微的喘息,也声如洪钟。
闹钟响了,并没有吵醒我,因为我一直醒着。
王重阳在翻身间隙称这个时间的闹钟很不正经。我说学霸和学渣的早上永远差着一个时区。
互不理睬,他扎进被窝,我扎进洗漱间。
收拾到自我感觉良好,再走出宿舍,莘莘学子已经星罗棋布。一个个潜伏在角落里、树冠下、草丛边,放佛回到了民国时期,佯装踱着步子,却口中暗号,频频叨叨。
糖果的地盘依然是那棵桂花树。从远处望去,一身校服素洁中透着绮丽,左手握着右手腕,右手握着书,垂在腹部,围着桂花树一圈圈绕得跟土地娘娘一样神圣。
“徐志摩说的好,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撑开早餐饼袋子,一脸痴醉地回想。
“卞之琳说的,不谢。”王重阳夺过饼,迫不及待扽了一口。
本想炫耀下这阵子的努力没白费,结果真应了句俗话:露脸紧挨着现眼。
“谁说的不重要,内容没错就好。”对待无耻还需厚颜。
王重阳用力咀嚼,吃饼不忘挖苦人:“内容也错了,偷窥和看有很大差距,大到一厢情愿和两情相悦差距。”
我瞪着他,踹他膝盖的心都有。
高考越来越近,大家适应有班主任明察秋毫的早自习,就像玩有大王的扑克牌,始终小心翼翼。
“剑圣”老人家年过五旬,眉梢早白,坐在讲台一动不动,颇有仙风道骨模样。除却模样,视听能力也有仙人“一目千里”“耳听八方”的形态,所有与学习无关的小动作,大都难逃其耳目。
老人家双眼眯萋,默默在黑名单上,给正字填着笔画,等集齐七个正字,便可以召唤家长。
“咳咳”,班主任老人家一改以静制动常态,清清喉咙,言简意赅地通知:“学校征集草坪标语,要求每人写一句,早自习结束前交到讲台。”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面嘈嘈切切,议论纷纷,还有个别同学浑水摸鱼聊起闲天。比如谢小强,正辅导丁鼎酱油醋的酿造工艺;丁鼎礼尚往来,传授抵御“剑圣”一招半式的精髓。而我,趁乱给糖果写去纸条。
“要不要比比,谁能入选,赌一顿饭。”
“好,我要把你吃得一贫如洗。”
“准备好倾家荡产,就等你榜上有名了。”
于是一拍即合,赌约生效。
在我看来,赌约既是赌博,也是约定,赌上青春的约定。曾绞尽脑汁、胆汁开不了口的邀约,就这样没有经过大脑和胆,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似乎在命运面前,所有处心积虑都是徒劳的,最后都将走上该走的路,一段都不会少。
心里噼里啪啦打完小算盘,缀上糖果名字,放到讲台。
美好的愿景就像买完彩票幻想特等奖一样,别说八字有一瞥,墨都还没研,脑海中便浮现出烛光晚餐的浪漫,烛光摇曳,温情徜徉,差一点连孩子小名都想好了。
这种异想天开一直持续到下午第一节物理课,丁鼎反常地失眠,不知道从哪拿来一把冬枣,嚼得咯嘣脆响。
闷热的天气,口干舌燥的午后,一声脆甜炸裂,顿时惹得大家津液横流,把公式定理冲的东倒西歪。
物理老师见状,走下讲台,怒目而视:“你不学,我不管。影响讲课,我不管。影响大家听课,我不得不管。”说完咽下口水,把手伸到丁鼎面前,示意没收。
丁鼎盯着老师摊开的手掌,失眠后遗症发作,浑浑噩噩一口把枣核吐到老师手里。
就像我们吃瓜子,偶尔会分心把瓜子仁丢垃圾桶一样。吐完后丁鼎才醒悟,马上知错就改,把剩余的冬枣一颗不剩上交,起身灰溜溜,自行跑到教室后面罚站。任凭哭笑不得却又不敢体罚的老师和同学们的哄堂大笑,把学堂和礼堂混为一谈。
晚饭还没出炉,草坪标语结果出炉了。
班主任字正腔圆地宣布:“全校40条标语,咱们班只有唐果同学一枝独秀。”说完把还烫手的奖状“晾”出来,示意糖果上台。
糖果理理头帘,及时将受宠若惊梳理得当,接过奖状,一边欢快地跑下来,一边调皮地吐舌头。
我咧开嘴,兴奋除了溢于言表,还溢到纸上。
“愿赌服输!家产变卖!明日傍晚!想吃什么!”
“随便!不挑!都行!你定!”
“带着我那伙计一起可以吗,没少吃你早饭,总该露面道个谢,还能以防万一钱不够把他抵押在那。”
“行,还可以当饭桶,一举两得。”
糖果很聪明,也比我成熟,很多自以为的小聪明都瞒不过她。而她却瞒过了我,彻头彻尾。
第二天傍晚,我和王重阳很早来到餐厅,没想到糖果来的更早。
我开玩笑:“真早,您这是吃完午饭没走吧。”
糖果呵呵傻笑,接着我的夸张继续夸大:“早上睡醒就来了。”
王重阳也自来熟,指责我:“我说让你提前一天来嘛。”
大家哈哈一笑,本以为会一帆风顺,结果彼此介绍完,礼让着点了几个菜后,马上虎头蛇尾,陷入沉默。
餐厅里人声鼎沸,时光听而不闻,一分一秒,没追上谁,也没丢下谁,准时准点记录着尴尬的每一个瞬间。
菜很快上齐,却一直齐着,没人动筷子。
我犹犹豫豫,靠着夕阳掩护脸颊的红晕,用公筷夹起一口菜放到糖果面前。结结巴巴,率先打破沉默:“吃……吃吧,离一贫如洗还差一大截呢。”
糖果说着不客气,嘴上比谁都客气,秀敏的小口,像兔子啃胡萝卜一样,恨不得一个花生米都分三口咬,而且没吃几口,又停下筷子。
以为打破的沉默,就像在海边浅滩挖洞,很快恢复原状。
我胡乱吃了几口,不知道吃的什么,也不清楚味道,尴尬霸占着所有感官。
试图求救,奈何王重阳直勾勾盯着空气,蜡像一样凝固的笑容,对我的境遇完全没发现。
鉴于十万火急,果断一记大力金刚掌:“醒醒,雇你来当弥勒佛的吗,夸我啊,边吃边夸。”
王重阳眨眨眼,瞄瞄糖果,瞅瞅饭菜,又看看我,于是子弹上膛,从内到外,从操场到宿舍,从爱好到性格,从家庭到社交,密密麻麻把我夸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糖果笑得合不拢嘴,偶尔腼腆地动下筷子。
王重阳正襟危坐,随着偶尔咽下口水。
当初一句玩笑,王重阳当了真,筷子焊在桌上一动不动。
“先吃吧,再夸尾款付不起了。”这一梭子加特林,不敲鸣金收兵的锣,能收复了台湾。
糖果温文尔雅,礼让王重阳多吃、趁热吃。
这两句话就像吹响解放的号角,让王重阳的忍耐终于穷途末路,抓起筷子,翻身当家做主。
彼起此伏。我放下手中筷子,交替缓和气氛:“雇的时候说好了,管饭的。”
糖果使劲抿着嘴,笑意憋得四溢:“多谢款待,吃撑了。”
我知道糖果减肥,晚饭吃得不多,便未礼让。
没人干预的王重阳把脑袋悬在餐桌上方,一双筷子在盘碗间驰骋,完全是不远处饭桶的表兄弟模样。
“歇会儿,脑袋抬起来,换口气。”我一副司空见惯,反复劝说。
几经忍耐,糖果还是没憋住,弯起一双明眸,笑逐颜开,愣是把王重阳笑得丢下筷子,直起腰身,不知是羞得还是噎得,满面通红。我赶紧操起多重功效的大力金刚掌拍去。
糖果深识大体,见状借打水为由,提前离开,给了王重阳重拾筷子的机会。
餐厅里陆陆续续灭了灯,盘子底陆陆续续清了空。不远处,特色砂锅麻辣烫的大厨,捧着一桶泡面,躲在黑暗中吸溜得有滋有味。
晚自习的预备铃急促敲响,召集效力就像打狗棒之于丐帮,圣火令之于明教,我拉起腿和胃双重压力下的王重阳,催促快些。
王重阳举着不浪费的旗,打着没出息的嗝,脚步反而比以往轻快了许多。
想想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由得哼起西游记片尾曲:“你挑着担,我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