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后天气转凉不假,但秋并没有乘胜追击。夏畏首畏尾躲了起来,不甘示弱地等待中午,准备反戈一击。
本来奔着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人一桌,相互交流学习。没想到下午第一节课,趁着早起后遗症发作,夏一记回马枪将我们三儿刺得人仰马翻,趴在桌上奄奄一息。
正将全军覆没的紧要关头,振奋人心的敲桌声传来,鼓舞我迅速挣脱梦境。
“提提神,翻译下:I potato you。”
“我土豆你。通俗易懂点就是土豆连接我和你。是不是想吃薯条了?”
“这叫通俗易懂呀,这叫狗屁不通。不对!不想吃!”
“你说不对就不对啊,我还说对呢。”
“好好学习,早晚会知道正确解释的。”
“早晚嘛,现在下午,那晚上给我答案。”
糖果没有再回复,背影看不到表情,但也猜得到失落。
我知道答案,可还是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异想天开,糖果只是天真无邪地提问题,没有他意。
然而挣扎良久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我执着地认为糖果对我有好感,那句话就是表白,那句话就是事实。所以纸条上避实就虚的回答,成了活该单身的自责,它们就像各种酷刑一样拷问我,整整一个下午侵浸其中,既无心面对书本,也无颜面对糖果。
随着夏的兵败如山倒,白昼越来越短,六点多不到,教室已经亮起灯。考前兵临城下的压力,维持班里学习氛围的静谧,偶有翻动书本时的刷刷声,更衬托出大家对这次月考的重视。
从第一节晚自习开始,糖果把头扎下去再没抬起。仿佛她背上有一座看不见的大山,压得直不起腰,也仿佛是什么易碎的东西,生怕一直腰七零八落。
我静静端坐,面对糖果埋头用功的身影思怜:十七八岁的年纪独自面对苦难,咬紧牙关前行。会累,会痛,不会退,仿佛摔倒都要向前,才敢倒下去。
心里一种一生一世一定一直保护她的欲求,萌生,强烈。
于是斟字酌句写好表白的纸条,捏在手里,思来想去又揉成团。如此往复,终是没有打扰。
最后一节晚自习上了一半,剩下的半节班主任带领大家布置考场。
我和丁鼎无心也无力地挪动课桌,指指动动、拨拨转转,感觉就像自掘坟墓,踌躇着,望而却步。
倒是谢小强一副胸有成竹,默默帮我俩使劲“挖”,拦都拦不住。
我借势腾出双手,胁肩谄笑,帮糖果将课桌前后对调、摆正。
糖果还在耿耿于怀,对献殷勤视若无睹,拉着小芸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脸委屈的我,继续布置小芸的课桌。
半节晚自习过半,整整齐齐的考场和干干净净的卫生收拾妥当。王重阳站到门口,左手以持削面板的姿势将那本小李飞刀摊在小臂上,边抖腿,边催促我快点,别耽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懒得再劝,随声附和一句:“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
重重心事,藏不住一重。回去的路,王重阳知趣得安静,直到临近宿舍楼前,夜风调大功率透出嗖嗖凉意,王重阳的乌鸦嘴才得以解封,说这风昭示明天考试会凉。
憋了半天憋这么一句,刚拎起的水壶,差点掉地上。原本布置考场已经凉透半截的身子,此刻由里到外又凉了半截。
分班后第一次月考,人人自危,平时熙来攘往的热水房,此刻门可罗雀,都将“洗脚”时间分配给了“抱佛脚”。不过这些并不影响邂逅,就像日出日落,始终如一地发生。
也许是没了“人多口杂”的顾虑,糖果远远停住脚步,水壶蹲地上,双手交握搭落身前,似乎在等我靠近。
我挺直腰杆,一边加速脚步,一边加速思考:搭讪如何开头、解释怎么开口。
月不明,灯也朦胧,直到距离足够近,才看清那张纯真熟悉的脸上,忽闪忽闪的泪光。
糖果在哭。
尽管如此,糖果看到我还是下意识笑了笑,任由扬起的嘴角,晶莹剔透的泪水划过、滴落。
一种苦涩瞬间弥漫四周。几步跨到身前,却又慌乱得不知所措。
糖果低着头,嘴角还是迎宾一样,僵硬着笑的动作,只是咫尺的距离放大委屈,哭得更厉害了。
我能做的不多,只有手背贴上脸颊,轻轻擦拭泪水。
我不敢问原因,我怕泛滥。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眼泪,它们各因不同,其属离别最为汹涌、漫长。
糖果使劲抽鼻子,试图用微笑掩盖泪水,奈何彼此对立的情绪互不妥协,演变成了笑着哭。
又不知发起多少次冲锋,微微扬起的嘴角终于有了些自然。糖果抹了把鼻子,抬头漏出洁白的牙齿,调动所有神经挤出一个大大的笑:“我要……”,泪水应声而下,再也止不住。
听大人们说,眼泪也是水,能引,不能堵。我由着她哭,手背在衣服和脸颊之间不停往返。
倏然,沙哑的喉咙,倔强地破音:“转学……”,最后一个“了”字,在哽咽中消散。
我能听见,却没听清。这五个字,就像五条落雷,轰在头顶,来来回回在脑海里撞击,嗡嗡作响。仿佛夏天,指着天空飘动的白云,还没等“好美”讲出口,一声霹雳,倾盆大雨便直泄而下。
我以为的告白,原来是告别。
我继续帮糖果擦拭眼泪,用不属于自己的机械臂。
悲伤迟缓了时光,过了很久,随着汹涌趋缓,脑海中轰鸣渐渐荡远。我随手掏出一块糖,剥开塞到糖果嘴里:“没什么是甜不能抵挡的。”又调整好语气,问:“现在晚上了,你不是说,要告诉我那句话的正确翻译吗。”
糖果怔了怔,恢复些理智,睁大眼睛一眨一眨,一字一句回答:“在这之前,除了糖我没尝过更甜的东西。我,土,豆,你!”
五味杂陈形容此刻最为确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手背贴上糖果干涸的脸颊,很是柔软。
风明目张胆,呼啸着刮得更大,我挡在糖果身侧,问什么时候走。
糖果不再伫立,小步朝女生宿舍挪动。走了几步,用几近失声的喉咙告诉我也许明天,也许明年,她不喜欢倒计时,也不想让这段关系处在倒计时。
我说哦。
她说嗯。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楼门口,互相道了再见。
最下泪的两个字是再见,最下饭的也是,虽然不知道道的是哪种再见。
飘飘荡荡找回宿舍,把水壶递给王重阳,一屁股瘫到李穆床上,扎进上铺影子再不愿出来。
王重阳端着水壶晃了晃,寻求没水的原因。
确实没打水回来,但懒得再去打也没时间打了,索性不予理睬,继续窝在角落伤春悲秋。
然而没等轮回一个春秋,拎起水壶就往外跑。不管会不会马上熄灯,也不顾宿管阿姨阻挠要挟,直接闯了出去。
宿舍门口静静放着一个水壶,浅粉色的鲤鱼花纹,壶把手磕掉一小块塑料,熟悉得连塞子都一模一样。
心中最后的坚强像马奇诺防线一样溃败,湿润大块大块聚集,转瞬将灵魂侵透、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