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倒背如流过太多道理,也听过无数令人发醒的故事。无奈放肆的青涩,还是给了我们当头一棒,等再醒来,水流花落已是半生。
你见过夜空的云吗,遮星避月的云。这是糖果最后一句话。
我翻译成:你见过心灵的疤吗,满目疮痍的疤。
是的,我遮住了她的光。
等多久后,若能重见天日,指缝间的光,会不会刺痛得逃之夭夭;一些唇齿相依的习惯,又将在何时,沧海成桑田。
我不敢想象,更不敢上课,怕看到前桌空荡荡,怕忍不住找小芸邢颖的麻烦酿成事故,怕答应糖果的失了信。
失去后才追悔莫及,一句比烂大街烂得还彻彻底底的话,在失去糖果后,终于浅显地懂了些。
长大,原来不是日历和身份证上的时间差,是事实与“我以为”的落差。我以为我没多不好,我以为不会有转身,我以为爱情的伟大,却被不经意的渺小,蚕食殆尽。
我抱着自己,蜷缩在第一次拥抱的楼梯恸哭。一幕幕光影,一缕缕暖兮,在婆娑中穿梭,恍如昨日。
很多人见识过瘾的魔力,被扼住咽喉苦苦挣扎。怀抱同样,也存有瘾。瘾是习惯的延长线,一旦形成,再想短一点就像突然光脚走路,直到磨出泡,生疼,才明白鞋子不可或缺。
我并不怕疼,我坚持来这里,不为磨出泡,只想练出茧。
然而泡刚破,茧还未露端倪,撒盐的先来了。
冷眼一看是小马尾,再一看又不是,仿佛缺少一些灵魂。
“花脸的你也好看。”她一开口,我才肯定是小马尾,一股厌恶伴着怒火冲上头顶。
只是像很多电影桥段一样,子弹上膛,没有扣下扳机。我的愤怒仅止于无声的横眉冷眼。
“对不起……”小马尾噙着泪水。
“对不起……”小马尾脸上多了两条反光带和几许无助。
“对不起”……这个人的哽咽,让我想不通她与小马尾有什么干系。
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马尾吗?她不该幸灾乐祸吗?她不该死皮赖脸,趁虚而入吗?还是在演一出苦情戏?
在数不清的对不起和想不通中,弹药被泪水侵湿大半。等再火灭烟消,勉强称为小马尾的人已经走了,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没出现在楼梯尽头,没出现在走廊里、宿舍前,没出现在美术室,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一样。
小马尾走得一干二净,干净到整个青春再没见过。
时光寸步不让,兀自前行。没多久,因为逃课第一次叫家长。
也是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见,岁月爬上妈妈两鬓安了家;操劳挤进眼角的褶皱落了户。妈妈老成了母亲,我却依然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看着衣衫褴褛的母亲卑躬屈膝,连连致歉,一股心酸掺上一打自责,混合成生长素,催促我快些长大。
我在教导处写好检讨,向母亲做了保证。
母亲没怪我,只说了句好好学。
短短几个字,胜过千言万语,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遇见什么,再没有违过纪。
不违纪并不代表学习能进步。失恋后遗症,随着糖果的离开越来越久,已经从临床诊断上升到病理性确诊。
虽然身在课堂,心却皮开肉绽,穿梭在回忆的盐巴中,致使成绩每况日下,越发不可收拾。
我渴望糖果举手之劳便能救我于水火之中的一封信或一句转达,她一句好好学,胜过所有人千叮万嘱。
可从西边的胭脂红到东边的鱼肚白,再到第一场雪化得一干二净,依然杳无音信。
寒假越来越近,天气越来越冷,早晚洗漱没人打热水的落差,分外煎熬。然而没等寒冷熬过懒惰,雪中送炭的意外先赶到。
宿舍楼前,小芸拎着一壶热水站在风中发抖。
看到我,说了个“给”,放下水壶就跑开了。
手里攥着还温热的水壶把手,心里一股熟悉的暖流,灌满久旱的心田。
是糖果!糖果果然只是唬唬我,肯定是她委托小芸帮忙打水,除却俩人关系本就不错,再加上小芸可能觉得亏欠糖果……不管怎样,小芸送来水,就代表糖果还在乎。
于是风起,霾散,心里的兴奋就像无期徒刑刑满释放一样,马上跑到电话亭,按下早就倒背如流的那串号码。
“嘟……嘟……”接着是一串耳熟能详的中英文繁忙告知。
挂了,重拨。
一样的尾音,不一样的只是嘟两声和嘟一声的区别。
“可能正在上课吧,我也该去上课了,谢谢你的热水。”我举着电话自言自语。
挂好电话,依依不舍离开。
往后日子,隔三差五,我便要去听一听熟悉的尾音,听一听被按掉的那声“嘟”。由着期望升起坠落,荡起一丝波澜,证明努力过,也忏悔过。
我不会灰心,我怎么可能被同一个人千篇一律的一句话打败。
我坚持对拨不通的电话说谢谢,而此时小芸已经悄无声息放好一杯温水和四份早饭,从寒冬,到暖夏。
我理直气壮地吃喝,没给过小芸一颗白牙。在我眼里,每一壶水,都与糖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小芸风马牛不相及。即使课桌上横空多出几包薯片,几瓶可乐,也是糖果千里迢迢寄达。
我不闻不问,咔咔地大口吃薯片,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可乐,像异教信徒一样执迷。
小芸不言不语,只在水杯冰凉时,及时换成温热;在薯片可乐短缺后,偷偷备全;在成绩下来时,说开心更重要。
“嗯”我点点头,不多讲一个字。
越来越紧迫的学习压力化简了人们的记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重阳不再安慰我,谢小强、丁鼎也许久没提起糖果,仿佛所有人都把糖果这个名字剔除了脑海。只有我,继续在一壶壶热水和一兜兜薯片可乐中,试图增生一个自始至终从没出现过的她。
岁月蹉跎而逝,柳絮飘飘成雪。笔起笔落,目光再甩出窗外,芬芳馥郁已经爬上树梢。
终于,茧有了雏形,高考也兵临城下。
胸有成竹的没几个,仿佛每个人都有所欠缺,将日拆成时,时拆成分,埋入堆砌的书山,刨坑打洞,找寻不足。
由此及彼,想到此时的糖果,莫不是如此,关键时刻又怎么能让她分心,于是道不通的那声谢谢,暂时搁浅。
唯独水壶、水杯、早饭,没有随着往而不来和高考压力中断,依然如新闻联播一样准时。
同样准时的,还有高考。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这一天,如期而至。
与往年一样,高考第一天下起了雨,雨不大,却足够打湿一切。
大家千人一面,匆匆忙忙进入考场,错落有序而坐。像一个个一模一样的面团,整整齐齐码入烤箱一样,等待每一个知识点,发酵,膨胀,成熟,然后再区分三六九等。
哗啦啦的发卷声按下了倒计时。监考老师背起手,踱着以秒为度量单位的步子,“咯哒、咯哒”,扣人心弦。
过去的努力程度给卷面难度打了不同折扣,等不及齐头并进,出锅的铃声便紧锣密鼓敲响。千人千面,有醇香浓郁的,有淡而无味的,也有烤糊的。不管哪种,大家都没有过多言语,即便有,也淹没在雨声中,随雨饮泣。
十年寒窗,两天结束。
我发挥得很稳定,考得很差。这不冲突,发挥超常也是差。
我想糖果一定能考好。
想到这儿,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一堆祝语,迫不及待跑到电话亭,按下久违却未曾陌生过一个数字的号码。耳朵满怀期待地竖在听筒旁,嘴巴一次又一次练习:嗨,好久不见……
希望被一声声“嘟”拉得越来越高,戛然而止摔下来,七零八落一地。
再而衰,三才而竭。拼好,再拨通。
碎掉,拼好,再拨通……
直至碎成渣,再也拼不好。
我抱着自己蜷缩在地上,眼泪是最好的止疼药。
风撩过发梢,很软,像戚风蛋糕一样软。
哦,不是风,风没温度。
我抬起头,是一双手。手软绵绵,触在耳旁,把我的泪水,引到她的眼角。
我眨眨眼,重新埋起头,逃避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风撩过发梢,很凉,比下雪那晚糖果的指尖还凉。
长时间低头导致的金星里已经空无一人,到处充斥着大包小包的道别。
我站起身,把世界擦干净。
回到宿舍,王重阳已经替我把行李收拾差不多了,除了他和李穆,其他人已经人走床空,仅剩满屋子棉麻不存,冷铁横行。
我杵在门口,荒凉拂面。明明中午还触手可及的温情,就这样,掠过三个小时的距离,摇身一变即是三年。
我们是不同班级的混搭宿舍,下次填报志愿或许能补声再见,或许这就是再见了。想想一个个还炽热的音容笑貌,却不知道哪一眼已是最后一眼。
然而,时光的筛子总会留下些什么。
我和李穆、王重阳孤立起考后的失落,一扫离别的感伤,三大谜团高谈阔论,撑起了冷铁硬板间最后的温暖。
成年,不代表成熟,有些我们当初以为能轻而易举咽下的,足足消化了整个青春,到最后,也还是如鲠在喉。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双肩背起、两臂拎上沉重的行囊,先后走出宿舍。
关上门前,回头看一眼,那份熟悉和亲切早已烟消云散,只落下大把青春,哀鸿遍野。
夏天的星星很多,却还是没多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