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鲜花绽放之地。
这里是万物生灵，安详养息之处。
这里是烟气朦胧，如梦似幻的福源山地，雾灵云山。
雾灵云山的云海是极美的，桃源花国曾有文人骚客来此写下游记，赞叹其为世间罕见，如仙人渺渺，云海藏踪，而那常人难登的云山十三峰上的云海更是与众不同，天下一绝！
桃源花国闻名已久的宗门“帆海仙渡”便坐落于此。
正所谓云端见帆海，千山向仙渡。
藏于云海深处的十三峰上的帆海十二阁，仅仅一瞥，便感神清气爽，心境开阔，教人心驰神往。特别是主峰上的天帆阁，更是神圣庄严，恢弘万象，七色彩虹常挂楼宇，烟霞雾气如仙境笼罩，简直是夺天地之造化，成人间之仙渡。
此刻，在云山十三峰唯一没有修建阁楼殿宇的秋云峰上，有一名身穿绿萝仙裙的少女坐在悬崖边上望着云海发呆。
秋云峰上的云，不孤高，也不献媚，有的只是灵动生气，安静闲逸。
今天悬崖边的风不大，少女长长的青丝随风扬起。她身旁放着一本名为《大帆玄灵诀入门篇》的书，书被风翻开的几页，那些玄妙的心法文字周围空白处竟是画满了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涂鸦。
悬崖下的深渊被秋云峰附近的云海遮掩得不见底，凡人但看一眼都会被吓得退缩回来，但少女丝毫没有害怕之意，反倒荡起了小腿，哼着不属于此世的歌谣。
歌声清冷，曲调奇异，云雾之中，与风共唱，她唱得像是未出尘世的孩子，纯真的歌谣中透露着大自然的云与风。
“小师妹，你……你又坐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了！”这时，一个青年出现在少女的身后不远处，他看到少女坐在悬崖边上，不由得皱起眉头。
少女闻言回首看了他一眼，清美如月的脸容上露出了些许微笑。微笑之后，少女那漂亮得包含星辰的黑色眼瞳，透出的却是空洞呆滞，让青年的心神为之一颤。
“三师兄，你来了，不如一起坐在这看云吧。”少女的声调如初生孩子那样天真灿烂，让青年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看了一眼周围，神色严肃地说：“小师妹，云海虽好，还是坐在远一点的地方，要知道你不能再惹渡主生气了！何况你现在……”
青年的话未完，少女忽地伸出葱白手指，指着那远处云海渺渺，那片片云雾在风与光的修剪下，竟如活物翻腾，或作飞禽或作走兽，充满生命灵气，“三师兄，那里，很美……”
“着实一绝。”
青年闻言无奈一笑，他缓缓靠近少女的身侧，却看到了少女身边的那本《大帆玄灵诀入门篇》，他俯下身捡起心法，翻开没几页，看到那些涂抹得像是鬼画符般图像，瞬间脸色大变，他立刻拉起少女，大声责备道：
“小师妹，这可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帆海仙渡入门心法，要是被人知道你又在上面乱涂乱画怕不是……”
“三师兄……”少女的一声痛呼，让青年回过神来，他不由得放开了握紧少女手臂的手。
虽然只是轻轻一拉，却能感觉少女身体的脆弱不堪，彷佛只要他随手一挥，少女便如远处云雾，迎风散落，消逝空中。
他差点就忘记如今的少女已经身如凡人，一身根基全毁，修为尽废，灵力皆空，哪有当年，少时轻狂、一剑成名、仙姿绰约、技压群雄、力斗百鬼的风采。
他还记得那晚下着大雨，已经被逐出宗门的大师兄砚如歌一身煞气，剑气如虹，直破十一道护宗大阵，一路长驱直入到天帆阁，就连守山灵兽也只能堪堪抵挡，直至师尊谷神熙现身拦下了砚如歌。两人在天帆阁谈了很久。虽然青年并不知道谈话的情况，但青年猜测那肯定并不愉快，因为那天晚上天帆阁剑气纵横交错。
谈话完毕，大师兄就离开了。数日后，他们才知道，和大师兄一起回来的，还有师尊谷神熙的女儿，他们愤然外出的小师妹——谷纸月。
他们看到谷纸月的时候，竟惊恐地发觉她的身影是如此纤细脆弱，如薄冰一碰就碎，谷纸月一身根基不仅全毁，心性更是回到了孩童的时候。
关于小师妹的遭遇，谷神熙是几乎闭口不谈。
之后，青年只能从其他师长的只字片语中推测，小师妹应当是被人骗了，遭逢大劫，差点形神俱灭，幸得大师兄相救，谷纸月当时虽然性命保住了，灵力却在不断流失，是即将散功的状态，没有其他办法的大师兄为了救治小师妹只好不顾一切带着她直闯宗门。
不过看到谷纸月现在的状态，便知道师尊他们的救治也不顺利。
自那之后，谷神熙更是禁止他们询问谷纸月的事情，并且让他们专心修炼，不能再与谷纸月来往。
虽然青年的师尊禁止他们与谷纸月来往，但青年修炼之余依旧会偷偷跑来看谷纸月。
如今，青年看着少女不沾凡尘的黑色眼瞳，如同很多年前，他初见的那个小女孩，永远的看着远方，永远的无忧无虑。青年回过神来，那些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青年叹了一口气把涂鸦心法递回给少女谷纸月，叮嘱让她一定要藏好后，便说：“小师妹，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嗯。”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忽然问道：“不过三师兄为什么要怕这大风？”
随后青年神色愕然地看到少女取出一盏七彩琉璃灯，递给他说：“是恐怕身子着凉吗？不怕，我这有藏雪师父给的琉璃天灯，三师兄你拿去用吧，我平常冷的时候都拿它来点柴火的，天黑的话还能当火把。”
少女的话差点没有把青年给气死。
藏雪是渡主谷神熙的师妹，也是少女如今的师父。她是江湖有名的帆海七仙之一，据说一身根基超绝，修为已达先天。而琉璃天灯是藏雪的护身法器，关于琉璃天灯的传奇故事有很多，什么琉璃天灯大战北境水妖、琉璃一焰护帆海、天灯续命驱邪魔……但就是没有琉璃天灯点木柴！
想不到少女竟然把藏雪有名的法器琉璃天灯用来当火把，如此暴敛天物的行径让青年既是生气又好笑。
不过思量到如今的少女只能靠这琉璃天灯自带的薄弱灵力保护自身，青年只感一丝悲凉，他摇了摇头轻说一声：“走吧。”
一声剑吟，青年的天穹古剑从天空飞下，它在青年和少女的眼前不断变大，最终化成一柄堪比百年古树大小的巨剑。
在飞向其他山峰的路途中，青年一边用灵力屏障挡去大风，一边回头看着少女紧紧捉住他衣服的生怕掉下去的模样，忽然记起小师妹昔日那如月华般冷傲的神情。
“谷纸月。”青年忽然认真地叫了一声少女的名字。
“嗯？”
“别再叫三师兄了，要记得我叫竹北，不要忘记了。”就像以前一样，青年补充了一句。
洗帆阁，是帆海仙渡的藏书阁，位于云山十三峰之一的洗云峰上。帆海七仙之一的藏雪便镇守在洗帆峰。她虽然身为宗门长老，但生性淡泊，所收的门徒并不多，即使加上后来被谷神熙强行送来的谷纸月，也不过寥寥四人。
比起其他山峰楼阁的长老师长往往十多个门徒一起练功修心讲学的热闹景象，洗帆阁突出的就是一个安静。毕竟洗帆阁是管理书籍的地方，世间大大小小的典籍文本、志怪小说、民间传奇、散修功法、宗门秘辛等等都收录于此。
喧哗吵闹在洗帆阁是被禁止的。不过由于藏雪并不喜欢呆在一个地方太久，所以她把管理洗帆阁的责任扔给了她的大弟子，辛不苦。
当竹北带着谷纸月回到洗云峰的时候，恰好看到到辛不苦站在洗帆阁门前手执法印，指开楼阁的一幕。只见他身前铺开一书卷，一卷开万宗，随之法印金字打入书卷之中，刹那间，霞光四溢，洗帆阁大门上的“人”字也慢慢变成了“地”字。
辛不苦收起书卷瞥了一眼头顶，便朝旁边沉声说：“洗云五层已开，请松师弟走地门。”
声音不大，却恰好能听到。
站在远处观望的一名少年闻声走近了辛不苦。他朝辛不苦道一声多谢，却像是意外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半空，便走进洗帆阁地字门中。待少年走进地字门后，洗帆阁大门上的地字便变回了人字。
辛不苦做完这一切后，便抬头看着天空，无奈地说：“别玩了，那么大的剑是个人都能看到你们。”
“小师妹非要说辛师兄一定看不到。”
话甫落，竹北哈哈一笑，立刻收起天穹古剑，带着谷纸月从半空缓缓飘落，拱手道：
“竹北见过辛不苦师兄。”
“客气了，辛不苦多谢竹北师弟把谷师妹接回来。”
辛不苦回了一礼，却看到竹北身后谷纸月始终看着远处发呆的模样，那个方向正是秋云峰。
辛不苦不由想起，谷纸月那独自一人坐在悬崖，望着云海，摇晃着小腿，哼着歌谣那秀美而孤独的奇特姿态，在不久前已经成了帆海仙渡众人热议的话题，有人戏称此为“秋云峰上的第一美丽风景”，至于第二美景当然是秋云峰云海了。这些传闻，即使是在洗帆阁静修的辛不苦也有所耳闻。
如果传到渡主谷神熙的耳边，谷纸月必会被视为不务正业，狠狠责骂一番。不过，也难怪，距离谷纸月根基尽毁已经过去快一年，如果重新开始修炼，即使不能恢复修为，也可以靠着灵力和丹药，延迟衰老，青春常驻，延年益寿，保持健康。
哪怕心性一直如此，治愈无望，也能无病无痛地活到寿命终了。
可惜的是，自从心性改变了之后，谷纸月便不爱修炼，无论是剑法心法阵法炼丹铸器还是法术，皆是滴水不进，平日里不是在雾灵云山周围看风景发呆，就是吃饭睡觉和玩。
打骂不怕、利诱不受、软硬不吃、一讲就躺、一教就忘，谷纸月一直都维持着这种状态，估计那段时间把谷神熙气得半死。来到洗云峰后，不想藏雪只说让谷纸月随心所欲，还把琉璃天灯借给谷纸月护身后，便直接撒手不管。
于是，进入洗云峰这段时间以来，谷纸月发呆得更彻底，看风景看得更入神，睡觉赖床得更久，吃饭吃得更舒心，玩起来更是随心欢喜不知时间。
一想到谷神熙看到他女儿还是一点灵力都没有的模样，辛不苦就有些头痛。他也曾听过谷纸月与谷神熙的矛盾，虽然传言很多，但他并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他知道，如果谷纸月不能把灵力修炼回来，以后在帆海仙渡的日子可能会越来越难过。
辛不苦只好装作严肃地问：“谷师妹，你是不是又跑去秋云峰玩了？”
听到辛不苦的问话，谷纸月回过神来立刻指着秋云峰的方向说：“辛师兄，那里很好看。”
“那《大帆玄灵诀入门篇》你看完了吗？”
“那个不好看，不过我已经把《再不去黑帝城我们就老了》、《我在黑帝城驱魔的日子》看完了。”
听到谷纸月最喜欢看的是娱乐消遣用的神鬼志怪流浪小说，辛不苦和竹北对视一眼，纷纷苦笑了起来。
“那帆海剑法练得怎么样？”
“帆海剑法，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辛不苦和竹北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特别是辛不苦嘴角抽搐的样子，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我昨天重新教过你了……”
“哦，我忘记了，不如辛师兄再取几本民间小说给我吧。”
眼见辛不苦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来，立即明白过来的竹北便小声叮嘱道：“小师妹要记得这些话可不要给别人听到了，如果有人问起，最好说你最近刻苦练功了，只是不得要领。”
竹北言毕，和辛不苦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互相赞许。看来对于如何与谷纸月说话，两人已颇有心得。
决意不再在谷纸月的问题上深究，害怕她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竹北立刻扯开话题问：“对了，辛师兄，刚才你打开地字门，放进去的那位弟子是谁呀？”
“刚刚是帆海七仙之一的登云峰登帆阁的思禾师叔的弟子松果。据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已经得到思禾师叔的真传。今日是思禾师叔的吩咐，为他打开地字门，让他挑选学习一门帆海绝学。不过看起来，他还需要再多找一段时间才能找到合适的。”
竹北赞叹道：“以他年纪，如此修为，称作天才的确不过分。”
辛不苦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修行之途，最难便是参透无上智慧，成天地正果。有天分者，不过尔尔。有不少人穷极一生都参不透，在悟道之时难以突破，甚至走火入魔，终究难成入道。
谷纸月也是曾经的天才。十六岁的时候，她已隐隐有帆海七仙的风采，灵力通玄，根基深厚，道心清明，与帆海仙渡年轻一辈的其余八人并称为帆海九杰，更有人预测她会是帆海仙渡下一个先天，可惜如今十七岁，却是差点落得形神俱灭。
世间万事万物果然变幻莫测，不能尽如人意。
辛不苦思量至此，又看了一眼谷纸月，却见少女忽然凑近到两人跟前，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小声问：“师兄，可以吃饭了吗？”
辛不苦并不会做饭，平日在洗云峰中负责做饭的是藏雪的二弟子温言和，当温言和没空的时候，便是交由藏雪的三弟子爱无怜做一些简单的点心面食。至于谷纸月，自上次用琉璃天灯差点把厨房给烧没后，就没人敢让她进厨房。
不巧的是，刚才藏雪叫上了温言和与爱无怜出外办事了。
辛不苦也是听到谷纸月询问的时候才想起这件事。不过由于他的境界已经能够用灵力补充身体所需，十几天不吃饭都不会有饥饿的感觉，平时他会去吃饭也只是因为温言和做的菜好吃而已。
而谷纸月如今是没有一点灵力的凡人，而且处于身体发育的年龄，是需要正常吃饭的。
“可能这几天洗云峰都没饭吃了……”辛不苦对谷纸月说明了温言和与爱无怜陪同藏雪外出的情况，苦笑了起来。
一般情况，由于考虑到帆海仙渡各脉弟子的修炼情况因人而异，关于吃饭的问题，都是让各峰各脉弟子自行解决。
听到辛不苦的话，竹北犹豫了一会，还是邀请道：“小师妹，不如随我回天云峰吃饭吧，说起来你很久没回去了，师尊可能已经不再生气了，而且大家也很想……”
竹北的话还没有说完，谷纸月蓦然一转身，轻轻吐出一句：“我要去捉兔子了！”
辛不苦愕然道：“洗云峰哪里来的兔子？”
少女也不回答，便径直地往洗云峰的一处密林跑去，一身绿萝仙裙跑起来倒也丝毫不碍事，反倒让少女更好地隐入树林中。
虽然谷纸月说是要去捉兔子，但竹北和辛不苦都知道她是不愿意回天云峰才如此表现。
待到谷纸月跑远了，辛不苦忽然正色道：“竹北师弟，这才是你来这的目的吗？”
“她的家始终在那。”
“哈，当初可是你们放弃了她！”
听到辛不苦的明嘲，竹北没有反驳，虽然这是他师尊谷神熙的决定，但他的确没有向谷神熙据理力争让谷纸月留下。
“这是小师妹以前最爱吃的，就请辛师兄交给她吧。”
竹北看到辛不苦面有愠色，知道再说无益，便拿出一包裹递给辛不苦，然后拱手作别，“小师妹就麻烦辛师兄照顾了。”
他回首看了不远处的密林一眼，依旧是只见林木树荫，难以得见那一抹碧绿身影。竹北叹了一口气，天穹古剑再次飞出，他要回去天云峰了……
而在辛不苦和竹北看不到的地方，谷纸月黑色的眼瞳闪过一丝灵光，她喃喃自语：“我不想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