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认识谷纸月时间并不长。
然而他看到少女有特别情绪的时间更少,好像无论生气、愤怒,还是悲伤……谷纸月都只有淡淡的一笑。
红袖虽然琢磨不懂,但他还是想对谷纸月解释道:“小师姐,刚才杀手出现的时候,那白胡子老伯就吓晕过去了,因杀手的出现而吓得乱走一通竟弄得自己一身伤的凡人也有不少,所以我才……”
红袖虽是身中道劫心魔,但他长久待在涟水伊的医馆中帮人看病,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医者应有的觉悟,看来涟水伊老师还是做了正确的事情。
“这是自然,不过红袖师弟,你似乎对师姐我很有信心啊。”
然而谷纸月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语,却让红袖不由得愣在当场。
对啊,在他的记忆中,明明没见过谷纸月全力出手的样子,为何却一点也不担心谷纸月会有危险?就像他曾经见过,谷纸月曾经与另一名少女战斗的模样……
少女?那是谁?为什么我会想起知道那是一位少女?
看到红袖陷入沉思的模样,谷纸月知道她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只好转移话题问:“红袖师弟,白胡子老伯醒了吗?”
红袖回过神来后,想了想说:“刚刚老伯醒来之后,说着‘人老了,不得不认老’这些话,就一脸落寞地走回去了。”
听到白胡子老伯已经先行离去之后,谷纸月心中也是放下心来。毕竟白胡子老伯是应她请求来这里帮忙说书的,虽然打赏是五五分成,但那老伯一把年纪,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她也过意不去。
本来只是普通的逛花灯之夜,没想会是如此的一波三折。此时的她,已是没有想要继续说书挣钱的兴趣了。
说起来,先是杀手,接着又是大雨,在平静的朝阳村竟然会发生这等事情,此时谷纸月已经相信了,这或许就是命途多舛的天定魔女的一生难逃的宿命——
一贫如洗!
但突然间,一阵从不远处传来的“哎呀”之声,让谷纸月想起了现场还有另一个麻烦,连忙招呼起红袖转身就跑。
“道盟的弟子,天生的麻烦袋子,红袖师弟,还是赶紧走人吧!”
不过在离开之前,谷纸月心中不由冒出一个想法,那个白发少年的身影竟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片刻后,当鸦小夜把易不老从大树上拉下来之时,却意外发现,白发少年竟是一脸认真地在思考问题。
鸦小夜不解地问:“易师兄,你怎么了?”
易不老却是笑了笑说:“我在想,仙女原来不只是出现在梦中。”
他还记得,那灵力形成的劲风,一瞬间吹开了白衣少女脸上的面纱,让易不老在倒飞而出之时,正好清晰无比地看到了谷纸月在雨色之中更显绝艳的倾城脸容。
那一掌,无声,却甚美。
而那挺身而出的身姿……仿若青丘仙子雨中来。
真是有点熟悉。
鸦小夜闻言却是没好气地说:“易师兄,你是不是撞到了脑袋,撞傻了?”
易不老却是抬起头,环视了周围一圈问:“对了,刚刚救了我们的仙……女侠呢?”
鸦小夜实在不想纠正易不老的错误用词,她皱了皱可爱的鼻子说:“那位姐姐早就走了!好吧……我观她用的似乎是鹿鸣呦谷的武学,想必是来自鹿鸣呦谷的师姐。”
听到白衣少女已经离开,易不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随即他就一脸正色地说:
“原来如此。那对于刚才的杀手,鸦师妹可有什么发现?”
夜已深,雨正凉。本是月狐寒灯之夜,但路上却多是避雨的花灯人。
那一曲二胡,在月狐寒灯之夜,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是孤寂冷清,但狐狸面具老板记得的是,隐藏在一阵如梦似幻的冷清曲调之后的细微歌声。
它掩埋在突然出现的惊雷声之后,却被狐狸面具老板听到了。
如清如水一短曲,一段曲来见细雨。
刚好,雨下了。
在行人那些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中,被浇灭的花灯,一个又一个地被遗落在路上,就连那些卖冰糖葫芦的、卖包子的、卖煎饼的、卖风筝的、还有卖花灯的人,都纷纷落荒而逃。
原本热闹的村路竟是逐渐变得冷肃。
不过,雨色之中,唯有一对狐狸花灯挂在花灯车上,在风雨中飘摇未灭,狐狸面具老板依旧站在花灯小车前,他还在等待着今晚理应会来的那人。
他作为修行者,自然明白一场真正的邂逅并不存在偶然。
这是他希望……不,是本应该会遇到的缘分,这也是他未来所欠下的缘分。
忽然间,一阵清澈的少女嗓音,在这抹寂寥的雨中,出其不意地敲入狐狸面具老板的心中。
“请问,这狐狸花灯卖吗?”
那是一名脸戴轻纱、身穿白衣的少女,她的腰间缠着一把雪白的剑。
狐狸面具老板笑了,因为他知道,那把剑叫渎雪。
靠在路边的一处屋檐下,红袖撑起了黑色油纸伞,一边挡住了那些点点滴滴的心头细雨,一边告诉谷纸月,月狐寒灯之夜的真正结束应是在一场梦幻的烟火之后。
谷纸月歪了歪脑袋问:“雨这么大,还会放烟火吗?”
红袖打起黑色油纸伞之后,他的脸容上竟是有了难得的温柔,只见他笑着说:“即使下雨,月狐寒灯节的烟火也不会改期的。小师姐,你还想看烟火吗?”
谷纸月却是未答。
烟火,对谷纸月来说,本应该是陌生的,因为她已经不记得琉月仙子有多久没在世俗之中看过烟火。
但她的心头却感觉到为何有些刺痛,彷佛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被她所遗忘。不知道是哪个是灵魂之中的哪个三分之一,不知道是哪一个自己所忘记了的别样情绪,正随着这场临时起意的大雨,一点一点如涟漪扩散开来。
片刻后,红袖想了想说:“不如我们去阿生的客栈那里等烟火出来吧。刚刚打赏得来的钱虽然不多,是小师姐你说请我吃冰糖葫芦的钱,不过现在也买不到冰糖葫芦了,或许我们可以买一只烤鸡。”
谷纸月闻言是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把红袖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红袖叹声说:“小师姐,我看不懂,你又在开玩笑了吗?”
其实谷纸月并没有开玩笑,只是有时候她会觉得麻烦,而并不直接把心中的想法直接说出来,要是辛师兄的话,总是可以很容易就理解她的无声之意了。
不过现今,她曾经以为是辛师兄的家伙已经因伤躺倒,被黑首流苏送进了彭祖神泉进行治疗。
要不要给他买个花灯呢?
谷纸月心绪流转之时,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既然是花灯节,看烟火的时候,怎么可以缺少冰糖葫芦和花灯呢?”
“所以?”
“所以,红袖师弟,你先去李老板那里吧,我去把冰糖葫芦和花灯给买回来!”
谷纸月不由分说,不待红袖反应过来,她留下这一句就跑进了夜雨之中,让仍在原地撑着黑色油纸伞的红袖,一脸错愕。
他的确不知道,这位连开口说话都觉得麻烦的便宜师姐,竟然会愿意冒雨跑出去买冰糖葫芦和花灯。
“至少带把伞啊!”
红袖轻叹一声,便撑着黑色油纸伞,转身往闲见客栈的方向缓步走去。
不过在迈步之时,他不由得想,如果小师姐记得给他买的是两根冰糖葫芦就好了,也不对,他一只狐狸为什么要吃两根冰糖葫芦呢?
然而就在红袖一边苦恼一边向前走的时候,原本他和谷纸月停留的屋檐下,在飘摇的灯火映照下,竟是缓缓浮现出了一位身影朦胧、彷佛与整个雨色融为一体的空灵少女。
转身离去的红袖并没有看到,那若隐若现的空灵少女的脸上,正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诗人或许会觉得,独自一个人走在山村雨巷中,总是惆怅,总带离愁。
但对于有灵力护身的谷纸月来说,漫步在雨中,其实并不是很多愁伤感的一件事。
只是,谷纸月怎么也想不到,她一路走来,便只剩下眼前挂着狐狸花灯的小车,还在雨中营业。
不过要别人风雨不改地做生意,的确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说起来,她也只是心有所感,便随心而行,就不知不觉走到了这个花灯小车的附近。
她仔细一看,发现这儿还挺接近她不久前和白胡子老伯、红袖三人合作说书的地方。
“姑娘可是要买花灯?”
谷纸月闻声不禁抬起头来,这时她才发觉,花灯小车的老板竟是一位在风雨中,仍旧戴着狐狸面具的怪人。
但少女仔细一想,她也不过是要在雨中买花灯和冰糖葫芦的另一种怪人罢了。
想到这,谷纸月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指了指悬挂在花灯小车两侧的狐狸花灯问:“请问这狐狸花灯要多少钱?”
不想狐狸面具老板却是摇了摇头说:“这灯不卖……”
谷纸月顿时皱起了眉头,她不解地问:“为什么?”
老板沉声道:“不为什么,不卖就是不卖。”
谷纸月听罢,只得一阵腹诽,这面具怪人怎么这么有个性,大雨天的将花灯摆出来居然不卖?
此时,那面具老板像是知晓谷纸月心知所想,轻笑一声说:“谁规定花灯摆出来就是要卖的?”
谷纸月闻言不禁一愣,这人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再说他在这个时候摆摊不卖东西,难道是为了吹风淋雨?
“没错,晚生观今晚月色明美,正是适合吹风摆摊看花灯,大雨漫步赏烟火的日子!就不知道姑娘你……是否赏面了?”
倏然,只见狐狸面具老板眼含半分疏狂,语带半分欣喜。他竟是取下一盏狐狸花灯,将它递到谷纸月的身前,像是发出了一道迟来的邀请。
听到那狐狸面具老板突然自称“晚生”,还有那熟悉的胡言乱语,谷纸月竟是心中一颤,随后,只见少女睁大眼睛问:“你……你到底是谁?”
“我?风度翩翩、桀骜不驯、气度不凡、文采风流……都与我无关,那么小狐狸,你觉得我是谁呢?”
眼前面具老板的一声小狐狸,让谷纸月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自从下山以来,会这样称呼她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因为她而半步踏入鬼门关、致使她根本觉得不会出现在这的人,她突然明白了眼前的狐狸面具老板的真正身份。
“是你吗,见路遥?你真的活过来了!”
下一刻,只见在狐狸花灯的映照下,老板慢慢摘下脸上的狐狸面具,出现在谷纸月眼前的便是一张久违的白面书生脸容。
白面书生闻言,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他摇了摇头说:“小狐狸你突然说的是什么话,晚生还没有死好吗?”
这是最后的一段路,一步一踏皆是雨,短短几十步,却是咫尺天涯。
这也是漫长的一场雨,大雨中烟火迟迟未见。
一把伞,两个人,分别提着狐狸花灯在雨中摇啊摇,不知不觉中,他们像是在朝阳村中走了很久,却又像是一直在起点附近徘徊。
白面书生叹息了一声:“看来今晚的烟火,终究是迟了。”
终于,两人走到了此路上的终点——闲见客栈之前,烟火却依然未见。
“嗯,可是……”
白衣少女抬起头,看了一眼前方灯火通明的闲见客栈,不由得提了提手中的狐狸花灯,再回头看向白面书生,“这花灯,很好看。”
少女虽然不知道书生送她狐狸花灯的用意,但她却有一种感觉,关于这盏狐狸花灯的故事,她应该是知道的,可是此时此刻,她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白面书生却是停下了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他依旧转过身看向谷纸月说:“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白衣少女见状也停下了脚步,眼带踌躇之色问:“你……要走了吗?”
白面书生未答,反倒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小狐狸,你有想起我是谁了吗?”
谷纸月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知道,见路遥也不是眼前这位书生的真名,但她三魂合一之后,记忆有了断层,有些人,有些事,她虽然感觉到熟悉,却总是想不起;她记不住,却又无法真正忘却,正如一场醒过来后只有零碎念头的梦。
白面书生也不意外,反倒笑着说:“其实还是记不得的好。”
“为什么?”
“因为我的名字并不重要。”
他轻叹了一声说:“黑首流苏告诉了我,青丘山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果然,这是你的路,这是属于你的红尘道,你一个人也可以处理得很好。而我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白面书生的话让谷纸月皱起了眉头,她想起了见路遥是因她之故而九死一生,想起见路遥濒死之前和她说过的话,谷纸月情绪触动,不禁眼眶一红说:“可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差点……”
白面书生却再次摇了摇头,一脸温柔地看着谷纸月说:“不,是你救了我。”
就在此时,一阵霹雳啪啦的响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朝阳村,这就是月狐寒灯节迟来的最后一环。
一朵花在雨中盛开了。
谷纸月和白面书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那是一层又一层的惊艳,那是一束又一束的花火,眼前这些事件最美好的景物,正伴随着滂沱雨色一同映入谷纸月的黑色眼瞳之中。
少女笑了,她戴着面纱的笑容朦胧难见,但她的眼神自然而放松,在这一刻,她像是忘却了自身那注定的宿命,也不再害怕周围是否会有人突然跳出来要暗杀她。
因为在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看着眼前的烟火。
白面书生看到了少女的眼神,心中却是无由一痛,书生明白他不应该离开,但他只能离开,因为时辰到了,而他的时间不多了。
小狐狸,再见了……
片刻后,雨与烟火仍在,但留下来的,只有谷纸月一个人,和她手上的油纸伞,以及系在油纸伞上的狐狸花灯。
然而白面书生转身之际,却听到身后的白衣少女问出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还会见面吗,在上善桃源大会?”
“我会到的。”
书生点了点头,笑着说。
下一刻,谷纸月撑着油纸伞回首之际,恰好看着书生的背影在雨中,在烟火中,渐行渐远。
原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烟火阑珊处。
在书生与谷纸月见面之前,他问了黑首流苏一个问题。
“黑首流苏阁下,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呢?”
“以彭祖神泉,加上我的能力,最多……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