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之内,被谷纸月放置破庙中间当作火把的琉璃天灯上面的一丝火光,摇曳却难断。那小小的灯芯燃起的一束橙黄色的火焰,恰好照亮这个虽然已见残垣断壁,却尤有遮风挡雨之能的破败庙宇。
当谷纸月和红袖走到破庙的屋檐之下,首先闻到的是冲刷不去的腐败腥臭气味。
那是一具被拦腰斩成了两半,面首扭曲狰狞,明明刚死不到两刻,却像是腐烂了多日,部分皮肉已然脱落,露出了森森白骨的无血狼尸。
狼?
看到尸体的瞬间,谷纸月不由得心生惊疑,虽然眼前这具尸体腐烂的速度诡异得惊人,但她一眼便可确定,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一具普通的野狼尸体,而且身上毫无疑问没有半点妖气。
可谷纸月却记得,当时她在破庙御剑斩杀之时,看到的是一个类人形象的阴影,感觉到气息不像是野狼,但也不是人类。
一定要说的是,那是一种污秽而恶心的气息。
一旁的红袖看到狼尸的瞬间,他不由得面露惊色,显然他搬运这具尸体的时候,并非如今所见这样。
不过,红袖并不知晓这种不合常理的尸身腐烂意味着什么,但他目前知道的只有……
红袖皱起了眉头说:“这是一只普通的野狼,虽然它腐烂的速度不合常理,但更重要的问题是……”
它只是野狼。
如果它不是妖,那就的确不应该存在妖毒,可是小玉姑娘被它所伤的伤口却留有妖毒。
“真是怪事。”谷纸月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然而,遇怪不止怪,见诡更撞诡。
忽然间,一道怪异的视线,一股令人不安的凝视,让谷纸月似有所感地转身看向了那具狼尸。
那是诡异的一幕,距离他们不过数步距离,因腐烂而变得扭曲狰狞的狼首,竟是突然用皮肉白骨间残留下来的半青半红的一双眼球,直直地盯着谷纸月和红袖。
自从谷纸月修炼了冬雪幻魔诀之后,感觉就变得十分敏锐,那狼尸一瞬间的变化,自然是逃不过她的感知。
红袖虽然比谷纸月慢了一拍,但身为青丘狐族的他,对自然的感知还算敏锐,也很快察觉到了狼尸的异样。
一瞬间的对视,一眨眼的诡异。红袖已被盯得有些心底发毛。
“小师姐,它是在笑吗?”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表情,明明是尸首已经腐败,明明它没有任何动作,但因皮肉腐烂而撕裂出的森森牙骨之故,让它看起来,就像在笑。
红袖的声音有点颤抖,虽然他是青丘狐狸,虽然青丘山上有各种妖异的传说,但看到这一幕的红袖,仍旧是被吓得心神一跳。
不过下一刻,随着一阵阴风吹过,那具露出诡笑的狼尸,竟是无声无息地化作一滩血水,在雨水的冲刷下,只留下一具半点血肉都不剩的狼骨。
谷纸月和红袖见状,不由得面面相觑。
此时,破庙之外,晨曦未至,漆黑一片,风雷不止,树影,阴影,暗影,在大雨中更似重重鬼影,雨凉心更寒。
谷纸月不禁轻叹一声说:“红袖师弟,真是想不到百花镇还没有去到,带你从青丘山出来的第二天就遇到了怪事。”
苍北元年,四月初九。
谷纸月很早就来到了萤火树湖,如今的她身为青丘山的月狐神巫,随意出入青丘百狐洞和萤火树湖已是理所当然。
此时的萤火树湖,没有了大雨,也没有了令人不适的大阵。
彷佛那日的战斗痕迹已经消弭,唯有眼前这一棵散发着点点萤光的桃泽神树依旧伫立在这片天地之中,它枝叶间飘散着的生命灵光,映照得萤火树湖甚是梦幻。
不过,谷纸月来到之时,却看到有一位腰间缠着白色油纸伞的黑纱女子,闭目静立在桃泽神树之下,似是在冥想,又似是在思索。
“谷丫头,你来了。”
下一刻,她似有所感地缓缓睁开双目,她看向谷纸月之时,眼眸中那些如烟似雨的哀怨惆怅、那些狂风骤雨的肃杀冷冽,都一一化作一汪淡然的清泉。她此刻的眼神,不像黑首流苏,反倒更像是涟水伊。
“早上好,老师……不,现在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上次黑首流苏化身为涟水伊来告知谷纸月,关于红袖和见路遥之事的时候,谷纸月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所以涟水伊也只简单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如今,再次与黑首流苏正式会面,谷纸月的心情可谓复杂无比,若是在月狐神巫仪式之前,她怎么也想不到涟水伊和黑首流苏,一者是脸容平凡的白发女子,一者是古典婉约的黑发美人,这无论造型还是风格都八竿子打不着的她们,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黑首流苏闻言,却是轻叹一声,眼露歉意地说:“谷丫头,我很抱歉骗了你,虽然传授你武学一事只是计谋的一部分,但无论身为涟水伊,还是黑首流苏,对收你为徒一事,都不曾后悔,丫头,你……如果愿意便继续称呼我为老师吧。”
黑首流苏虽然修为超绝,但那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倒让谷纸月感受到了,对情绪特别敏感的她自然能感知到黑首流苏的情绪中的真意。
她能明白黑首流苏的无奈,虽然黑首流苏利用了她,但谷纸月何尝不是故意往坑里跳。况且,谷纸月当时的目的只为救治见路遥,在达成这个目的的前提下,她并不介意黑首流苏算计她。
谷纸月嫣然一笑道:“老师,你在说什么,纸月既得机缘学会了你的青莲风池掌,还有鹿鸣呦谷的武学,按照桃源花国的传道授业皆为师的说法,那纸月自然应该称呼你为老师了。”
黑首流苏轻叹一声说:“谷丫头果真洒脱。那我们便来说说正事吧。你昨晚见到书生了吗?”
谷纸月闻言一愣,她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那好,如今你我交易已经完成,想必谷丫头你不久就要离开青丘山了吧,而按照约定,离开青丘山之后,你便不再是青丘狐族的月狐神巫。”
“嗯,没错。”
“不过,现在我倒希望你能够答应老师我的一个请求……”
谷纸月心中忽地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脱口而出:“老师,你不会想让我继续当月狐神巫吧?”
“哎,谷丫头果真聪明!月狐神巫之职,自四年前阿清出走之后,便一直由五位祭祀长老代理。可是青丘狐族在白首屠苏死亡之后,迫切需要一位月狐神巫来安定狐心,所以……”
看到黑首流苏露出的那一丝略为眼熟的狡黠笑容,谷纸月只得一阵腹诽,果然狐狸就是狡黠多变,不管黑首流苏,还是薄暮都是如此。
谷纸月挑了挑眉说:“可是我并不是青丘狐狸。”
黑首流苏笑着说:“无妨,这其实并不需要你本人亲自出面,只需要借用你伪装出来的‘半妖晚纸’这个身份,再选一名身型与修为皆与你相差无几的狐女,戴上面纱作为你的替身,那么就算你不在青丘山,也可以完成月狐神巫之责。”
“可是这样做的话,不说其他狐狸,那五位修为高深的祭祀长老不会发现吗?”
“白首屠苏身死之后,为求青丘安定,五位祭祀长老自然不会拒绝我的这个提议。”
谷纸月一下子便明白了,黑首流苏现在作为青丘山唯一的狐首,当然比以前拥有更多的权能。
黑首流苏看到谷纸月露出犹豫之色,便轻声一笑,趁热打铁说:“其实需要你名义上担任月狐神巫的时间也不会很久……一年!一年之后,当白狐族再次选出狐首之时,你便可以回来卸任了,而且如果你答应我的话,我可以说服五位祭祀长老,让你毫无阻碍地带走……玉骨琵琶。”
谷纸月闻言不由得心中一动。
虽然白月神魂自称玉骨琵琶是白月的本命法器,蕴含着惊人神通,但如今玉骨琵琶乃是青丘狐族之物,谷纸月就算靠着倾城剑法取到了玉骨琵琶的本体,若要带离青丘山,怎么也要得到青丘狐族的同意。
她知道,当黑首流苏抛出玉骨琵琶之后,她就彻底被吃住了。
“我答应你……”
不过,谷纸月正想答应黑首流苏的条件之时,却突然想起了昨晚看完烟花之后,红袖和她说的一段话。
“小师姐,我想跟你一起离开青丘山。”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种感觉。我也不明白,但我就是想看看青丘山结界之外的风景!”
谷纸月自那时便明白,红袖虽然失忆了,却在无意识中记住了薄暮和他说过的话。那么根据谷纸月和薄暮之间交易,她也只好——
于是,谷纸月便看着黑首流苏笑着说:“等等,我也有一个请求。”
“哦,谷丫头但说无妨。”
“希望老师你可以同意,让红袖跟我一起离开青丘山……”
谷纸月同时把红袖和她说过的话,告知了黑首流苏。
她知道青丘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修为不够的狐狸,是无法也不被允许走出双子神山的结界,以红袖现今那点微薄的修为,自然是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从结界出去。
“哈,原来红袖竟然和你说过这样的话……”
黑首流苏闻言,不禁面露诧异之色,她沉吟了好一会,最后轻叹一声,“这样也好,他身上的道劫心魔留在青丘山也是难解。不过一般而言,修为不够的狐狸,要从双子神山的结界中出去,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如果纸月丫头你偷偷带他出去,我可以当没看到。”
谷纸月并没有告诉黑首流苏,她已经从薄暮那里得知了道劫心魔的解法,毕竟这其中关系到七情心宗的问题,青丘狐族虽亦正亦邪,但不一定会待见属于魔门的七情心宗,她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好,那纸月就谢过老师了。”
谷纸月和黑首流苏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心知,这句话便意味着两人的交易正式成立。
忽然间,只见黑首流苏素手一扬,一道灵光闪过后,谷纸月竟发现有数件物品漂浮在她的身前。
不过其中最显眼的,当属一件刻着鹿鸣两字的月牙白玉佩,以及一件淡黄色、大小和琉璃天灯差不多的酒葫芦。
谷纸月见状不由得一愣。
这时,黑首流苏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她说:“谷丫头,你若带红袖去参加上善桃源大会,想必会遇见鹿鸣呦谷之人,到时你可以拿着这个刻着‘鹿鸣’两字的信物,去找鹿鸣呦谷医道一脉的长老,或许她们会看在涟水伊这个昔日同门的身份上,帮忙医治红袖身上的道劫心魔。如果不成,你也可以去找阿清,我想她现在应该身在鹿鸣呦谷。”
“我知道了。”
谷纸月闻言,二话不说就收起了那件刻着“鹿鸣”两字的玉佩。只是,谷纸月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告诉黑首流苏,她某种意义上已经和那位阿清见过面了,虽然她看到的并不是那位阿清的真身。
随后,谷纸月指着那件酒葫芦,露出一丝好奇的目光问:“老师,那这个酒葫芦又是?”
“这是装着第三月泉泉水的葫芦,其中蕴含着桃泽神树的生命灵气,是青丘狐族启发妖身化形之灵物,不过人类服用它也可以快速恢复伤势,修炼起来更是事半功倍。本来按照青丘狐族的规矩,成为月狐神巫之后,应接受第三月泉的洗礼,但你现在还没有成年,也不是狐狸,所以洗礼一事便免去了,你只需饮下一点泉水便可。”
谷纸月点了点头,本来她会继续担任月狐神巫只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交易,那些繁琐的仪式能避免,自然是最好的了,只不过她无法理解的是——
“为什么要用酒葫芦来装泉水?”
这是什么江湖小说才有的恶趣味。
“因为这是李小生找来的容器,他说行走江湖自然缺不了一壶酒,谷丫头你将就一下吧。”
听到黑首流苏的话后,谷纸月突然想起了红袖曾经对她说过,李小生是一只看江湖小说看得几乎走火入魔的狐狸。
看来红袖说得没错。
想到这,谷纸月不由得淡淡一笑,她很快就将装着第三月泉泉水的酒葫芦以及剩下了几件东西一并收入纳器袋子里头。
“纸月很多谢老师你的饯行礼物……”
语至尽头,两人心知再说亦是无益,应到了告别的时刻。
谷纸月看向黑首流苏说:“老师,我要走了。”
黑首流苏面露不舍之色说:“嗯,谷丫头,替我向红袖说一声,让他累了的话……罢了,红尘有道,你们就且离去吧!”
谷纸月闻言,笑了笑,她轻轻一躬身,行了一个道礼,作为对黑首流苏,对涟水伊的最后告别。
不多时,萤火树湖便只剩下黑首流苏一人,不过她抬头看向桃泽神树之时,脸上的表情却再次变得哀怨惆怅。
“根据青丘山历代狐首口口相传的谶言,玉骨琵琶离开青丘山一年之后,便是青丘狐族入世之时……哈,谷神熙,你有一个好女儿,可惜她的劫,你们渡得了吗?”
黑首流苏的话语,无人应答,唯一回应的,只有一旁清澈的湖水里,那一条条银白色小鱼的跃动身影。
黄昏时刻,红袖目送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离开医馆之后,便将整个医馆打扫一遍,最后才缓缓关上了医馆的大门。
这时,他刚好看到了谷纸月从山上走下来的瞬间,那被夕阳拉长的身影。
谷纸月笑着说:“红袖师弟,我们要走了,你准备好了吗?”
红袖点了点头,面露兴奋地说:“当然,不过我们要往哪里去?”
谷纸月想了想说:“先去百花镇吧,我想在那找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