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暗了,风逐渐停息了,浪逐渐无声了,盘旋在海边的鸟儿也全然失去了踪影,唯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映出海水上面那近乎不可思议的平静。
谷纸月来到远离渔村的海边一处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光景,谷纸月没有找到溪泠所说的她师父居住的显眼无比的小木屋。
就在这时,她的心中听到了凤歌用懒散语气说出的一句话。
“红袖输了。”
谷纸月闻言,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她知道这是一个没有意外的结果。
那是在教导红袖桃源六宗武学后的第一个夜晚,谷纸月独自坐在悬崖边,喝了一大口酒葫芦中装着的第三月泉泉水,似乎想要从清泉中,品出那一点哀愁的酒味。
“小师姐,你似乎很苦恼。”
这时,红袖拿着两根串着烤完的青苔夹蘑菇的树枝,走了过来。
谷纸月闻言歪了歪头,那恰到好处的面纱,遮掩住的不仅是少女的精致脸容,还有那不经意间反应出内心想法的微妙表情,只是因为面对的是红袖,谷纸月还是将困惑的神色,通过那双如星眼眸,传递了出来。
少女淡淡地道:“我没有。”
“说谎。”
红袖将一根串着青苔夹蘑菇的树枝递给谷纸月,然后他便在剩下的那一根树枝串上面咬了一口,想不到那炭火烤制出来的青苔夹蘑菇,轻轻一咬,便有一种森林和自然的气息共舞的气息,在口腔中爆发开来。
虽然是吃草,却令人觉得出乎意料的好吃。
听到红袖如此肯定的回答,谷纸月接过青苔夹蘑菇的树枝串后,微微有些诧异,她想了想问:“你的惑心术进步了?”
红袖摇了摇头。
虽然红袖作为青丘狐狸,无论月女剑法、月女心经还是惑心术都只是学了个皮毛,但唯独对他人的情绪感知,在灵力有了突破的那一夜,有了十足的长进。
谷纸月略加思索,便想到或许是因为红袖的道劫心魔被她解除了一部分之故,毕竟道劫心魔与她的七情迷心术系出同源。
只不过红袖身上的道劫心魔可谓顽固难解,当日她以渎雪剑为结界,让凤歌在外面护法,然后趁着红袖熟睡之时施法,几乎耗费了小丹田里全部灵力,却也只不过解除了道劫心魔的一部分而已。
只是这样就已经让她累得不像话了,甚至感觉接近上次用琉璃天灯救下薄暮残魂的时候,她那时不得不在附近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用冬雪幻魔诀调息,一直到红袖把早餐煮好,才将小丹田里的灵力恢复了大半。
果然,以她现在的灵力,即使知晓破咒之法,也无法完全解除掉道劫心魔,真不知道是七情心宗的哪个傻子发明这种法术的。
就在谷纸月出神的时候,只听红袖把青苔夹蘑菇吃光了之后,缓缓问了一句:“小师姐,你是不是在犹豫,要不要让我学鹿鸣呦谷的功法?”
“我并不想勉强你。”
“但是不是我,装成鹿鸣呦谷的弟子会比较安全?”
“嗯,短时间内,你的帆海剑法并不能胜任帆海仙渡的外门弟子,如果和我一起的时候遇到帆海仙渡的人……”
谷纸月顿了顿,随后若有所思道:“但鹿鸣呦谷的医术,你已得涟水伊真传,只要再学习鹿鸣修行功法和武学,以你对鹿鸣呦谷武学的领悟程度,没有人会怀疑你不是鹿鸣呦谷医道一脉的新弟子,而且可以更方便与你的清姐姐见面。只是……或许会面临新的麻烦。”
红袖想了想,接着用略带迟疑的语气问:“小师姐,你很讨厌帆海仙渡吗?”
谷纸月忽然沉默了下来,下一刻,少女看向红袖的眼神为之一变,她轻轻一挥手,那闪烁着繁星的双眸,竟是在眨眼一瞬,伴随着漫天星辰的黯淡,而变得空洞呆滞。
“还记得离开青丘山之时,我和你说过的故事吗?现在的我只是凡人之身,是根基尽毁后,被帆海仙渡放弃了的傻丫头。”
红袖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其实他并不想记得谷纸月的故事,他也无法了解,为什么眼前的少女能够用彷佛与自身无关的冷淡语气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不闻半点情绪,好似早已习以为常。
黑夜中,红袖看着谷纸月的柔弱身影,竟觉一点悲伤涌上心头。
随即他心念一转,竟是微微一笑道:“不如,我们打一个赌吧,小师姐你说我的帆海剑法短时间内无法进步,但在进入东海之滨之前,我……要用帆海剑法挑战你——白衣斩龙谷纸月!”
那一刻,红袖言明挑战的,不是“小师姐”,而是“白衣斩龙谷纸月”,那一瞬间,展现出来的明知不可能而为之的勇气,竟有一点真正的修行者才有的独特风采。
谷纸月看着红袖明亮的双眼,她忽而明白,红袖是在告诉谷纸月,无论前路如何,这一切皆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时,谷纸月嫣然一笑,便答应下了红袖的挑战。
谷纸月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出现在她眼前的,仍旧是唯有寂静一片的海岸,没有任何小木屋或者溪泠师父有关的影子。
她是被骗了吗?虽然她的七情迷心术被溪泠所佩戴的那串念珠的佛气所干扰,而有所减弱,但谷纸月自信,七情迷心术仍旧是发挥了作用,溪泠是不可能说谎的。
但现在,溪泠师父不见踪影,仿仙裙也没有收到,就连钱也没有要回,简直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万般无奈之下,谷纸月只好蹲下身子,她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挖几只蛤蜊带回去给红袖他们做宵夜,或者转身回去再找溪泠问个清楚,就算要不回钱,也得找点其他东西补偿一下路费。
就在这时,谷纸月看到了,在她眼前的一个螺壳,里面正钻出一只可爱的小螃蟹,谷纸月正想用手指去逗弄那只小螃蟹,但那小螃蟹的反应却很快,一下子就落荒而逃,似乎连寄居的螺壳都不要了。
谷纸月看到小螃蟹的动作,本想微微一笑,忽然间,她似有所感地站起身来,环视了周围一圈。
不对!
此时此刻,谷纸月惊诧地发现,沙滩上竟爬出了数以百千的小螃蟹,它们正抛弃其栖身之壳,成群结队地横行往别处。
不,还不仅是如此。
那些在藏身在沙滩中的虫子,藏身在石头缝隙之间的海螺,懒散地在沙地上的海星……无论是能动的,还是不能动,爬得慢,走得快,海岸周围的一切生灵似乎都在想尽办法离开这儿。
眼前的这种情景,简直就像是在……逃难!
忽然间,风停了,那些生灵逃难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如同万物失声般,一片触目惊心的死寂!
“发生什么了?风……消失了?就连声音也……”
此等诡异的氛围,就连直面过森罗百鬼、邪秽血肉、洛河水怪、白狐修罗等可怕事物的谷纸月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东西……”
倏然,她察觉有一道古怪的声音,如飞鸟低鸣,从海上传来,稍纵即逝,谷纸月心神一动,她发现那道声音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而且好似还在诉说着什么。
“是谁……”
于是,她立刻面向海面,缓缓闭上双目,直觉告诉她,她必须要集中所有注意力去感知那道声音,理解那道声音的意思。
却不想在她身后,突来一阵嚣张诗响。
“此山是我开,此海是我载,修仙有明路,剑君惊天材!”
只见一黑脸道者,一身道冠紫袍,一手拂尘扫风,衣带飘飘,紫气凝顶,身后还跟着三位年纪看起来比谷纸月要大上不少的道袍童子,好似洞天福地中的得道高人,缓步自谷纸月身后走出。
“这位姑娘晚上好,贫道乃是四荒君子之一的剑君,江湖人称灵剑丰华!贫道夜观天象,心头一紧,来此一观,便知是姑娘被恶鬼缠身,想必是持有厄运之物……”
那自称为“灵剑丰华”的黑脸道者,见背对着他们的谷纸月没甚反应,便用眼神示意,让身旁的三名道袍童子拿出办事家伙。
但当那三名道袍童子分别拿出了一圈绳索、一根木棒、一个麻布袋之后,他们却有了些不同的意见。
“喂,觉大哥,你不是说自己魅力无边,三言两语就可以使女子倾心,但你看那姑娘根本不理你!”
“那小姑娘虽然穿得好看,但那么纤瘦,身上没啥首饰,也不整理妆容,那呆呆的样子,不像是每顿都能吃好喝好的富家千金啊,她真的有钱嘛?”
“是啊,是啊。”
黑脸道者没好气地说:“嘘,小声点,她身上藏有法器,而且没感应到灵力,一定是离家出走的时候,把家传法器偷偷带出家中的世家大小姐!她身上的可是连纳器袋中藏不住灵光的法器,想必是价值无边的东西!只要我们绑下她……”
“真的要绑吗?觉大哥不是说你一个人就可以搞掂了的吗?”
“我可不想做绑架那样的下三滥之事。”
“是啊,是啊。”
黑脸道者闻言差点没被那三人给气死,他强忍怒意抢过那三人手上的物品,决定一个人动手。
随即,黑脸道者只好一边继续朝谷纸月的方向靠近,一边维持虚情假意的微笑道:“贫道有一法,可解姑娘身上灾厄,不知道姑娘可有兴趣与贫道结缘……”
却不想,未等黑脸道者走到少女身旁,一阵阵幽深远古的鲸鸣,竟在此刻划破此夜的寂静,从海上传出,惊醒万物!
与此同时,那背对着黑脸道者的黑发少女也刚好转过身来,她的手上也不知道何时拿出了一盏七彩琉璃灯。
她虽戴着面纱,但那冷清的声音,仍旧在沙滩上其余四人的耳边响起。
那是简单,却带着深沉焦急的两字——“快走!”
走?为什么要走?
绑架未成的黑脸道者一脸错愕,他显然无法理解眼前少女的话语,但下一刻,便是令他们心惊胆颤、肝胆俱裂的一幕!
只觉海岸周围忽然一冷,月光凄凄中,乍现一条形态诡异,彷佛要撑破天幕的恐怖阴影,毫无声息地自海面升腾而起,下一刻,那恐怖阴影竟是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在沙滩四个道者的眼前,一下子吞没掉了黑发少女那纤瘦的身影。
黑脸道者先是一愣,随后他瞪大眼睛,身体顿时软倒在地,发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哀嚎:“啊啊啊啊,鬼啊,怪物啊!我的娘亲啊!”
“小师姐!”
“丫头!”
而谷纸月被恐怖阴影吞噬掉的惊悚一幕,刚好被循着气息赶来的红袖、凤歌、还有冥心莲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