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纸月当然也是会害怕的。
这个世界上，她害怕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说烤鸡已老，比如说一觉睡不到天明，比如说吃到融化的糖葫芦，又比如说……总有一天她会看到三只兔子的尸体。
虽然世事一场大梦，但她并不害怕韶华白首，转眼即逝。
虽然人生几度秋凉，但她并不害怕梦幻泡影，美梦易碎。
她也不害怕要去拜堂，有很多人，包括一些修行者，迈入到人生殿堂的这个阶段，便会怅然若失，害怕从此我非我，只不过她偏偏是那个例外。
或许，她一直并非她。
见路遥离开之后没多久，谷纸月再次听到了那神秘庄严的诵经声，心经不断，且富有韵律，谷纸月细听之下，才发觉那不像是经文，反倒如同一首歌谣。
听到那熟悉的韵律，她不由得跟着哼了起来，并用拿着灰白灵剑的葱白手指，轻敲剑身。
逐渐，剑律如雨，剑歌似铃，一点一滴，尽敲心头。
她忽然记起，曾经有人在雾灵云山的秋云峰上，哼过这段歌谣，那不仅是一位穿着绿色仙裙的少女看着白云唱起的歌，也是一段关于剑的往事。
很多年前，秋云峰上，大雨滂沱，只见少年砚如歌双手抱剑，任由大雨沾身，却是静立不动，仿佛在等候着谁人的到来。
这时，还很年幼的谷纸月，撑着伞姗姗来迟，她看着砚如歌像个傻子一样在淋雨，不禁出声劝说道：“大师兄，来的就我一个人，你不需要这样维持你的高手姿态。”
砚如歌闻言挑了挑眉，随后他也不想解释这其实是在修行，便轻叹一声道：“小师妹，你迟到了。”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笑嘻嘻道：“迟到总比不到的好。”
“你不是说帆海剑法练不下去了吗？”
谷纸月听到砚如歌此言，不由得大喜过望道：“难道大师兄你要教我更厉害的剑法？”
她不由得胡思乱想，这个站着不动被雨淋的剑法，难道是传说中的名招——小楼一夜听春雨？不对，现在是秋天了，说不定是意在自损八百杀敌一千的，感染风寒之剑？
忽然间，砚如歌皱起眉头，他像是明白了谷纸月心中所想，用古怪的目光看了谷纸月一会，接着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不，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可曾有听过剑的歌声？”
谷纸月一听便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一如这场雨，无忧无虑，“大师兄，你是不是没睡醒，剑哪里会唱歌？”
砚如歌也笑了，随后只见他手中冷光一闪，便持剑在雨中起舞。
他不避雨，不扰雨，不抗雨，任由雨打剑锋，竟是奏出一曲剑的鸣动，淋得一身疏狂快意。
一剑舞毕，雨虽未停，但谷纸月已然看呆了。
“现在，你可听到剑的歌声？”
谷纸月沉默不语。
砚如歌接着说：“剑音心律，皆言醍醐。从此，剑非剑，从此……我亦非我。”
刹时，剑鸣轻音，清脆入心，剑歌无瑕，道心惊诧。
此时此刻，谷纸月虽然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在这一瞬间，她笑了，笑容如秋夜白月，醉人心扉。
原来，她与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打开房门，谷纸月发现见路遥正在门外等待她良久，一如记忆中的那样。
她看向见路遥，如星双眸正孕育着将要绽放的光芒，“你会陪我走完梦中的最后一段路吗？”
与此同时，她也心中默念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大师兄……砚如歌。”
见路遥闻言未见惊讶，只有熟悉温柔笑容，以及轻轻的点头，“如你所愿。”
月色正浓，时辰正好，这一场盛大华丽、编排出十里红妆的婚礼如期开始了。
花好月圆之时，终见谷纸月身披红嫁衣，左手拿着红团扇，款步姗姗，与同样身穿红色婚服的见路遥一起来到了自在客栈门前。
他们正沿着红毯一路走向了自在客栈一楼的酒席。
一路上，鲜花撒落，乐器奏鸣，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谷纸月可以看到酒席上，坐着有很多陌生的宾客，也可以看到而听罗音、竹北、钟时情、李千山、鱼万水等昔日同为帆海九杰的同修，不过，她却意外瞥到了那些宾客之中，好似有一名白衣少女和一位红衣少女的身影一闪而过。
但更重要的，谷纸月可以看到她的父亲谷神熙坐在正中间，等待着她和见路遥拜堂行礼，那是令人无法忘怀的幸福场景。
就在这时，一旁的礼生唱道：“新郎新娘到！”
“一拜天……”
然而天地合礼未成，现场却见惊骇一幕。
“地……地……地……”
只见月光之下，血散如雨，飘零若花，礼生的头颅，一边念着未完的字句，一边凌空飞起，接着翻腾落地。
那位穿着红嫁衣的新娘，竟是手持着一把灰白灵剑，毫无征兆地斩下了身旁的那位礼生的头颅。
霎时，现场一片惊慌，众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成亲现场，遇见如此荒谬之事。
不远处，谷神熙一脸震惊地喝道：“谷纸月，你疯了吗？”
“爹亲，谢谢你们给了我一次完美的婚礼，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但我也知道，你最喜欢的便是给予人类美梦再将其打破，致使人道心破碎，所以我会选择……”
然而，谷纸月闻言，却是嫣然一笑，她放下左手中那用以遮面的红色团扇。
“亲自毁掉这一场梦！”
下一刻，乍见一双足以泛出月华光辉的美丽双眸，温柔也带冷，妩媚也无情，摄人也伤人。
恰如满地霜寒，枝落无花雪更伤。
此时，在谷纸月的眼中，现场所见的皆是——鬼！
鬼心人，人身鬼，幻梦之中，唯有道心破执迷，得见慧眼识真机。
她与身旁的见路遥对视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继续向前行走。
谷纸月走得并不快，然而每走一步，便是举剑一杀，每沾一血，少女手中灵剑的光辉便越加明亮，她所记得事情便越多。
这一刻，谷纸月的气质变得不太一样。
月色之下，红妆之中，不是吟诗，而是杀戮，谁说穿着红嫁衣的少女，一定要去拜堂，她也可以去战斗！
谷神熙闻言，神色震怒更震颤，他大声吼道：“快去阻止她！”
原本坐在酒席上的那些帆海仙渡弟子听到谷神熙的命令，立刻倾巢而出，他们的眼神不再祥和，而是如鬼凶怨冰冷，誓要一阻谷纸月的杀剑。
然而，在这凄然月色中，再闻一声冰凉清丽的诗响。
“青丝渐绾心未妨……”
只见谷纸月头戴玉钗，步摇随身响，一剑一飘摇。第一剑，剑光潋滟，那些人那些鬼，竟是难近谷纸月和见路遥分毫。
“凤冠霞帔酒自狂……”
身穿凤冠霞帔的少女，再一剑挑起旁边酒桌上一壶清酒，仰头便喝，第二剑，如是贵妃醉酒，酒撒嫁衣染血红。
“十里红妆谁家望？”
美酒入喉，少女脸色红润，吟诗之声，变得哀而不伤，幽而不怨，手中剑式却更为凌冽冷酷。
这时，众人惊恐地发现，谷纸月的剑意竟是在不断提升。
“纸月三千剑如霜！”
最后一剑，挥出三千沛然剑气，谷纸月的发髻脱离发饰束缚，长发飘散，回眸一剑，惊艳众生！
在这一刻，映入来犯的众人眼帘的是，消亡前的身穿凤冠霞帔的绝美身影，斩下头颅前的最后一抹剑光，以及回首间，撩入灵魂深处的三千青丝。
这就是谷纸月的——剑艳人间三千愁。
此招过后，月光迷了，众人痴了，却也死了。
唯有谷纸月，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