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北元年,四月十七。身在自在客栈,心陷魔考幻梦之中的卯天癸,只觉脑海中的一切如是梦中的天地倒转,幻梦与真实一瞬间的交错重复。
“卯姑娘,你应该记得我的名字。”
眼前这位狐狸面具书生缓缓道出的名字,以及注视着卯天癸的双眼,像是钥匙和大门,使得一些被遗忘的记忆即将在卯天癸的脑海中涌现而出。
是的,卯天癸知道,她应该见过这双眼睛,也听过这个名字。
这一刻间的对视,终于引起了卯天癸一段记忆的倒流,如是洪水倒灌,在卯天癸心中掀出了另一段看似陌生,却是真实发生了的经历。
这时候,卯天癸才真切记得,她在四月十四的那天追着黑猫进入自在客栈寻找姐姐,不想意外碰到了自在客栈的异变,那些可怕的诡异修行者在相互厮杀吞吃血肉,然后在他们想要逃跑的时候,被性情大变的姐姐拦杀,接着见路遥突然出现和姐姐大打出手,不敌见路遥的姐姐吞噬了自在客栈的其他修行者,成为了半人半鬼的怪物!接着,在一番缠斗之后,姐姐被人用一物刺穿心口,最后见路遥一掌轰中了姐姐的天灵盖……
“是……你杀了姐姐?”
回想起四月十四那一天的卯天癸激愤之余,却猛然发觉,此时此刻,在她和见路遥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位始终保持着微笑,注视着卯天癸和见路遥两人的黄衣少女,那不是她记忆中的姐姐又是谁?
“咦,不对!那我……她……”
就在卯天癸失神之际,黄衣少女竟是自书生背后突然挥出轰然一刀!
面对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偷袭,背对着黄衣少女的见路遥却是一瞬回身,手中纸扇一扬,以扇面挥击,从容地挡住了黄衣少女的凶狠刀气。
双方交手之际,对碰间溢出的灵力绚丽如虹光,激射而出,竟使得卯天癸眼前的梦境如镜面破碎,出现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裂痕。
看到此情此景的卯天癸,终于回过神来,并一下子想起她带领谷纸月等人在自在客栈结界前所见到虹光和结界上的破碎缝隙。
相同的虹色入眼,卯天癸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她在四月十七,也就是今天的一大早,出现在海边遇到谷纸月一行人,并不只是偶然?
一念生出,百念顿起,忽然间,卯天癸脑中灵光一闪!
“如果你想救下你的……那就在明天,四月十七之前……找到她……就是……施加在你心头中……‘水鱼千金’的印象,并将……引导……自在客栈……”
一段模糊不清的话,伴随着混乱的思绪映入卯天癸的心中,让她脑海中那被干预得支离破碎的记忆终于开始恢复。
下一刻,乍见对战的两道身影分别后退数步,书生恰好退至卯天癸的身旁。
见路遥转过头笑着问:“卯姑娘,你可是想起来了?”
重新记起了过去一切的卯天癸看着见路遥,突然激动万分地说:“破卷书生见路遥……是你,原来你真的没有骗人,去海边真的会遇上他们!我已经寻来了你口中的那位姑娘,那么我们的约定……”
“我佛慈悲,从不打诳语,晚生自然会尽力……”
见路遥闻言,立刻点了点头,随后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脸从容的书生突然脸色一变,他的身影一下子变得如水如光,虚幻透明,彷佛在下一刻便会完全消失在卯天癸的眼前。
“不好……留在你心中的这一丝灵光……差不多消耗……接下来的这段路……你……”
随即,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最后的那一句话,见路遥的身影便在卯天癸面前完全消失。
“我的好妹妹,碍事的家伙已经不见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往永恒乐土吗?”
接下来,迎接卯天癸的,是一脸微笑的黄衣少女,少女的笑容一如往日亲切,但映入卯天癸的眼中的刹那,看到却是褪色的冰冷,还有一把即将举起的屠刀。
“姐姐……不,你是……”
卯天癸看着黄衣少女的身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小时候总是觉得画符很枯燥,虽然无求道人一直在她耳边说,她现在是玄心羽刀流的唯一传人,但卯天癸并不认为那有什么值得高兴。
有时候,她便会趁着无求道人打盹的功夫,拉着旁边认真读书的姐姐一起,从无求道人的眼皮底下溜走,跑到玄信羽刀流附近的街角处的大榕树下面,和一群孩子围坐在那儿,听着说书人讲述桃源花国的侠义故事。
侠者仗剑走江湖,从来都是经久不衰的故事情节。
卯天癸还记得,说书人口中的大侠们总是武功高强、路见不平,他们一拳打倒一个坏人,一刀消磨一件坏事,总能让孩子们听得欢呼雀跃,好像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简单,只要拳打坏人便可以成为大侠,只要刀荡不平就可以成为传说。
一拳一刀,黑白分明,正义长存,这便是孩子们心中的江湖。
姐姐虽然比卯天癸要大上几岁,但听到说书人的江湖故事的时候,也不免心生憧憬,直言想要成为一位锄强扶弱的侠女。
不过,姐姐说完之后,却露出一丝失落的神色,因为知道她自己身怀九阴绝脉永远做不到,她有些落寞地看着卯天癸轻轻说出了一句:“真羡慕你啊,妹妹,可以做一名真正的修行者……”
一旁的卯天癸闻言之后,却是有些不解,还很年幼的她,用十足不满的语气冲着姐姐说:“姐姐,做修行者哪有什么好玩的,我天天画符可无聊了!”
“但故事中无所不能的仙人,不就是修行者吗?只要成为修行者,就可以在天空中到处飞了,看着蓝天入睡,抱着大海翻滚,然后躺在白云上唱歌……从此,天地自由,意气风发,那些坏蛋全部都会被一把金光闪闪的飞剑逼得跪地求饶!” 姐姐说到修行者的时候,眼神充满了憧憬。
卯天癸却是好奇地问:“姐姐,你想要成为修行者吗?”
姐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
卯天癸立刻语带天真地说:“既然修行者什么都可以做得到,那等我以后成为一名厉害的修行者之后,一定要让姐姐做一名更厉害的修行者!到时候,我们会成为仗刀走江湖的神仙姐妹,所有的坏人看到我们都会吓得尿裤子!”
姐姐忽然哑然失笑,然后轻轻摸了摸卯天癸的头。
如今,成为了比卯天癸更厉害的修行者的黄衣少女,就站在卯天癸的眼前,那逐渐溢出的冰冷刀意,逐渐刺痛卯天癸的心胸。
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冷肃,卯天癸却是陷入了回想,她不断地回想过去发生的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那一次又一次不愿意接受的死亡。
第一次是姐姐的天生九阴绝脉发作,只存一息的时候,第二次是卯天癸养在水池小心呵护的小乌龟被书生快意门的那些混蛋捉走弄死的时候……而最后一次则是养育她的无求道人突发暴毙,魂归天地的时候……
那间在风雨飘摇中依旧屹立不倒的玄心羽刀流大屋子里,曾经有一位小小的姑娘一次又一次地趴倒在地上无助地痛哭。
卯天癸也是在那时,突然明白到,即使成为修行者,即便一刀在手,仍会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而在今天,她或许要面对的是……
卯天癸看着黄衣少女,看着与她面对面的姐姐,眼睛却是有些湿润。
无求道人总说,修行者若想悟道,必须要明白到自身并非无所不能;修行者若想悟道,必须要知道自己灵魂的脆弱;修行者若想悟道,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内心的……
“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也不是我的姐姐,你是——恶鬼!我要……和你战斗!”
卯天癸深呼吸一口气之后,便缓缓抽出了背后的木剑,此刻,她的眼神已经多了一分不同以往的坚毅。
自在客栈一楼,凤歌仍在以灵力护罩和渡世梵音极力抵御邪祟入侵,消耗神魂灵力苦苦护住陷入沉睡的谷纸月、红袖、卯天癸三人肉身。
其实在四月十六和冬虫寂静一战的那天,凤歌那压箱底的保命法相“姑射神女相”,消耗了出乎她意料之多的灵力,短短一天的时间根本不能让她完全恢复,如果不是有谷纸月的灵力补充,恐怕凤歌得在渎雪剑中躺上十来天。
“也不知道那神神秘秘的纸月丫头到底修炼了什么,虽然运功之时和帆海仙渡的本家心法,如云海般壮阔的《大帆玄灵诀》有些相似,却总感觉不太一样,而且那涓涓细流的灵力,虽不深厚,却总能绝处逢生,难怪当时她能抗住‘白狐修罗’的必杀一掌。”
其实谷纸月在陷入魔考之前,曾让凤歌在必要时带着红袖和卯天癸离开,但即使森罗百鬼的魔考难过,凤歌仍然是选择相信曾经写下落日孤城一战,成就白衣斩龙之名的谷纸月。
与其说是相信,倒不说凤歌知道以谷纸月的实力,是断不会殒落在此。
不过凤歌本以为修为最高的谷纸月会是其中醒得最早的那个人,却不想此时此刻等来的,竟是猛然睁开双眼的红袖。
“凤歌……前辈?”
红袖一夕梦醒,他环视了周围一圈,眼神中还带有一丝迷蒙。
“矣?”
感知到这件事的凤歌,诧异之时,突然想到红袖因琉璃天灯的影响,失去了关于薄暮的所有记忆。
她这才恍然大悟,喃喃自语了起来:“是了,他的记忆……因为心中没有执念,所以魔考对他无用吗?”
“啊!”
回过神来的红袖,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一旁还在努力维持灵力护罩的凤歌也被他的这一声给吓了一跳,凤歌不得不分心看向红袖,语带不满地问道:“喂,红袖姑娘,你怎么了?做了噩梦吗?”
红袖则是晃了晃脑袋,开始逐渐回忆起他在梦中,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镜子里倒映出身穿女装的自己……虽然不明所以,但红袖却觉得那个自己应该称之为“她”,“她”说了很多事情,红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
这时,红袖也顾不得纠正凤歌对他的称谓,直接站了起来,冲着凤歌大叫道:“大事不好了!小……小师姐呢?”
“冷静一点,到底发生什么了?”
“九转金丹……是九转金丹!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炼成九转金丹的一部分,我们得和小师姐赶快离开这里!”
没错,是九转金丹,还有……
焦躁不安的红袖看到了一旁熟睡的卯天癸,他突然想起另一个自己说过的话语,在层层叠叠的交错梦境和混沌记忆中隐藏的真实——卯天癸的姐姐早就死在了青丘山!
红袖一瞬间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那卯天癸之前一直在寻找的姐姐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