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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曾与人谈起过我的哥哥，他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死了。
1
我们从小就没有妈妈。
那时候我们跟着一个酒鬼爸爸。他下午从工地打完零工回来，晚上总会去镇上的棋牌室打牌喝酒，一直到深夜才会喝的醉醺醺回来。输了钱会暴躁的打骂我们，在屋子里乱摔啤酒瓶。哥哥会叫我躲在房间里不要出来，第二天我却发现他身上多出一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有时候他赢了钱也会给哥哥丢下一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哥哥会用这些钞票去村口的小卖部给我买一瓶饮料或是一根棒冰。
我是个胆小懦弱的人。
而哥哥却是与我完全不同的勇敢…善良。村子里调皮的男孩子们喜欢欺负那个瞎了眼睛的老人，他们偷走他的导盲杖躲在老房子的拐角揶揄地笑。哥哥见了定会冲到他们面前大打出手，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将抢回来的导盲杖物归原主，而老人每次都像是知道一样冲着哥哥微笑。
在那时的年纪里，哥哥是我见过最具正义感的人。他说等他长大了要做一个警察，把这些欺负别人的坏家伙们都抓到监狱里关起来，尽管我们现在还住在爸爸铸造的“监狱”里。
所以哥哥总说，等爸爸死了，我们就是两个自由的人了。
而他这么说的时候，爸爸真的在某天出去打牌后一去不回了——虽然他偶尔也会醉的不省人事，倒在棋牌室里一夜不归，那样的晚上我们便能依偎在狭小的房间里睡个好觉。
可那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天光大亮也没瞥见那个步履摇晃的身影，我和哥哥直当他回来便早早去了工地，一直到下午才得知他的死讯。
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开着车来到我们家里。我没见过这种阵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透过门缝里偷看他们对话。哥哥在那些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大人一样成熟，从容的回答他们每个问题。
那时我还一度以为是我某天心里默念的诅咒杀死了爸爸。
直到后来我才听说是他喝醉了酒，把夜晚漆黑的湖面当成了柏油马路，走进河里淹死了。
送走了警察的那天晚上，我们那个素未谋面的叔叔就来了我们家。当然没有亲戚愿意收养两个酒鬼的孩子，“好心”的叔叔便打算将我们送到镇上的福利院，时间就定在后天的下午。因为第二天白天我们那个破房子里为数不多的家具就被搬走了半数。
哥哥和我自然是不愿意去什么福利院的。可我们只是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违背那些大人们，于是哥哥策划了逃跑。
我们当然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的。说是逃跑其实也只不过是在村子里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他们以为我们是逃了，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2
小凯，是村子里哥哥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和同龄孩子不同，长得又高又壮。哥哥是在村里和其他孩子们打架的时候认识他的，小凯是那些不良少年们的头儿，比哥哥高出整整一个头。哥哥却丝毫不怕，在他远远走过来的时候恶狠狠的瞪着他。
兴许是哥哥的那股狠劲儿折服了他，小凯主动提出与哥哥交好，尽管他手下的那些小混混们并不服气，但自那时起哥哥和他们打架的事也变得少了。
小凯待哥哥不错，偶尔也会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坐坐。
我第一次见他时躲在哥哥身后，毕竟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坏孩子我就算没有见过也时常听说。而小凯显然也并不怎么待见朋友这个怯懦的妹妹，经常在与我独处时做出吓唬我的样子。我很害怕，却不敢和哥哥说。
好在他至少会在哥哥的面前把我当成空气，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这个好心但恶劣的朋友。
小凯听说我们要躲避那些大人，主动提出让我们可以躲在他家里。但不能被他的父母发现，所以我们只能躲在他家后院的猪棚里。
晚上我们挨着难掩的恶臭和堆积成山的干草垛睡觉，猪棚的砖墙并不密封，夜晚的冷风从砖隙里钻进来把我们冻醒。哥哥就把我搂在怀里，用后背抵住漏风的墙壁，尽管冷冽的寒风在外面尖啸，我却感到无比温暖。
我们在那个猪棚里住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哥哥爬上棚顶眺望远处的房子。他在上面望了很久，直到月亮已经高高挂起，才一滑从上面跳下来。那是我很久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哥哥脸上欣喜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们趁着夜色和冷风溜回了家里，在逃跑前就留好的后门窗户里翻进了房子。
房间都被挂上了冰冷的锁链，我们只能呆在漆黑、空无一物的前厅里。哥哥却并没有再咒骂那些亲戚。
我仍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一向坚强而勇敢的哥哥，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了，他一边抹掉泪水一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对我说……
“我们重获新生了，小满。”
3
我们在空房子里藏了两天，第三天小凯来找我们了。
他说在家里无聊的发慌想要去爬山，问我和哥哥要不要一起去。哥哥爽快的答应了，虽然我们附近山有不少，但在这之前我们还从没有去过，所以就算是我也对这个新奇的体验充满了期待。
小凯虽然有很多不良朋友，但真正的朋友其实并不多，哥哥正是其中之一。所以这次爬山之旅实际上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说是三个人其实对于小凯来说，他只是想邀请哥哥两个人去，而我只是他眼里哥哥碍事的拖油瓶。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我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他们一路乐此不疲的时候，我已经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于是哥哥背着我走完了后面的路程，我们才得以在太阳落山之前爬到山顶。
在路上我采了一朵蒲公英，握在掌心小心翼翼保护着不被风吹散，我想把它带回家。我们在悬崖边看到了那天的日落，哥哥盯着远处看的那么出神，柔软的风轻拂过他的发梢和脸颊。世界平静的就像万物刚刚复苏。
就在我们久违的沉默气氛里，小凯不知何时来到了我旁边，一把夺过我手里那朵蒲公英，在风中一挥手，明明刚刚还握紧在手中的……我望着无数白色小伞随风四散而去，几乎惊呼出声。
哥哥回过神来，捕捉到了我刹那间露出的委屈，不出所料地，他们争吵起来。但小凯比哥哥强壮很多，他推搡着哥哥不断退后，我很想帮助哥哥，可却被他那凶狠的表情，威慑到瘫坐在地上。那一刻，我才打心底里厌恶起自己这份懦弱。
但哥哥当真是有那一股狠劲儿的，他抓住小凯推搡他的空荡，大叫着将他推回去，小凯被推的后退了好远，停下来的时候没稳住身子，向后栽掉下了悬崖。再没听见声息。
哥哥显然也被自己这一推吓到了。忙去悬崖边确认小凯的情况，可那高耸的山崖下面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而我也头一次在哥哥脸上看到了胆怯的神情，他说话时的声音都开始颤抖——可我却出乎意料的松了口气。
我想，那时的我一定无比能理解哥哥的心情，尽管那也全都是我带给他的。我想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也只成了无意义的重复。
没事的哥哥，没事的，没事的……
尽管我们都明白小凯恐怕九死一生了。
后来下山的路上，我们还去山下找过，可直到天完全黑掉我们都再没能找到他的身影。
4
第二天上午就有警察来村子里了。说是有孩子失踪了，有个警察挨家挨户的问村民，却没有人见过那天的小凯。直到来到我们家门前，我和哥哥躲在紧闭的门后面不敢出声。那个警察却只喊了一声没人应就离开了。
我听着逐渐远去的声音，才忽然想起来，其实我们也是两个失踪的人。
哥哥自打那天起时而会变得恍惚。有时候我叫他好几声才会回应我，我知道，那天的经历就像一层深深阴霾笼罩在哥哥身边，他变得没有安全感，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我只能像他那时抱着我一样抱住他，好让他能感受到我些许的温度。尽管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胆小，我的怯懦造成的。
我们在这样的胆战心惊里又度过了几天。我看着哥哥日渐憔悴，心里不忍的同时焦急万分。
小凯的死讯是从路过我们门前的村民口中听到的，那时我们每天都躲在门里面，只有晚上才偷偷溜出去找些吃的。我们家在村中必经的主干路边，经常会有村民路过我们门口，那天刚好有傍晚出来散步闲聊的人提起，我们才终于意识到关于这件事，关于小凯。
他真的已经死了。
可我们的新生才刚刚开始啊……
“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我想向哥哥道歉，可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摸摸我的头，那时的笑容如今却变得那么苦涩。我告诉他，我想变得坚强起来。
我们依偎在这里度过了最后一个晚上，我对哥哥说我们逃吧。就像之前一样逃。这次不再藏到什么地方去，我们要逃出这个村子，逃出这个小镇，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然后开始我们的新生吧哥哥。
他答应了，却依旧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
我们在第二天清晨天刚刚亮溜出了房子，一路跑啊跑到了村口，停在了那个瞎了眼睛的老人家门口，老人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那根红白色的导盲杖被一根绳子系在了他头顶的屋檐下。
哥哥没有再去帮他。
我们只停留了片刻就离开，避开了所有会有人经过的路线，我们一路逃到了这座小镇的边界。我几乎累得走不动路，可还是没有停歇。因为眼前，我们全新的人生还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5
我们流浪到了陌生的城镇。饥肠辘辘、身心俱疲。哥哥已经完全没了往日的活力，他变得不爱说话，变得和曾经的我一样胆小。穿制服的男人路过我们身边他会情不自禁的攥紧握着我的手。只有当我直视他的双眼，才能从那副眼眸里看到哥哥，看到那个我曾仰慕的哥哥——已经在与我俞行愈远了。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我们在废弃的写字楼里暂住了下来。每晚每晚，我都抱住他做噩梦颤抖的身体，通过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心情。而他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我却再无能为力。
哥哥从楼上跳下去了。
我从外面找了吃的回到写字楼，却没看到他的身影。焦急的寻遍了楼里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在天台上找到了哥哥。
他坐在围栏外边缘上眺望着天边。一如那次我们在山顶上时一样，我一直有在偷偷看他的侧脸。在他看落日或是望天空时，我的视线里全是他那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那样的哥哥。
“对不起，小满…”
他回过头来向我道歉。
我却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开口。我想起了曾经那个胆小、懦弱的我，而那个勇敢、无所畏惧的哥哥再也无法站在身前保护我了。
我会继续我们的人生的。
永别了，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