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缨国，巫之国，处洱海之北。洱海之间居梼杌，为鲧之戾气所型。状如虎、化人面、生长毛、彘口牙，乱四方。拘缨者多惧之，岁予以貌美巫女以求岁安。
…
月圆之夜，洱海悲鸣，白水翻涌，予祭之日。
洱海边，黑面而干瘦的老者双目紧闭，一只白尾雄鹰立在他的肩头金色眼里透出锐利的光。一人一鹰许久不动如同死物。
骤然老者双目睁开，精光一闪，回身望了望身后的众人，道:「时候到了。」他嘶哑的声音难辨其情感，「巫女琉曦子，上前」
人群让出一条道路，走出一个女孩，拘缨人皆为棕黑肤色，而她却肌肤雪白，几近透明。如荒漠中的一丝绿荫，不同于众。
少女面露些许畏色，双手不安地交织在胸前，脚步却不畏缩。老者将手中的木杖举起，递向走到面前的少女。
木杖高两丈，比琉曦子还要高出许多。雕奇兽饕餮，千七年龙血树根所制。
琉曦子沉默着接过木杖，垂放在身前，发出‘咚’的闷响，说明着木杖的沉重。
木杖在脱离老者手掌的一瞬间，白尾雄鹰腾空而起，于老者头顶十丈处盘旋三周，啼鸣而去。
少女的面孔在月下显得格外柔美，头顶一顶镶琥珀的银冠，披一件白色的丝绸巫女服，着一条红色白边垂地长裙，小脚下一双木屐每一脚都陷入在沙地中，却没有沙子露进木屐内。琉曦子柱着木杖，向泊在不远处的小木舟走去。
「祖父，照顾好身子…」与老者擦肩而过时，琉曦子轻轻说道。
老者的目光没有波澜，没有应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琉曦子吃力地将木杖抬上木舟，才踏了上去。面向众人点了点头。老者背对琉曦子，手臂一挥，绑在木桩上的麻绳凭空燃起一道紫焰。绳断，在怒涛里小舟向洱海深处缓缓滑去。
木舟飘飘荡荡十几丈远，一道遮星蔽日的海浪猛然跃空而起。海岸上传来一阵惊呼，小舟上的女孩却平静依然。
少女、木舟、木杖尽被吞噬。
惊涛骇浪戛然而止，水波颤了几颤，一切归于平静。一个叫琉曦子的少女，仿佛从未存在过。周边一片死寂，海风风吹过密林，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良久老者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所有的力气也被这口气带走。
「裕，扶我回去吧。」
一个健硕的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嗯?｣琉曦子渐渐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石桌上，朦胧间琉曦子发觉身前似乎有个身影。赶忙起身，还未看清那个身影，脑中传来的刺痛又使她眼前模糊起来。
｢呜!｣琉曦子忍不住扶着头叫出了声。
｢没事吧？｣一个欢快的声音传来，让人难以生出戒备之心。
｢嗯，我没事。多谢您的关心…啊！｣勉强抬起头来，琉曦子挤出一丝微笑，望向身前的人影，却看到——一张鬼面正向她微笑着…
｢呜呜呜呜…｣琉曦子哽咽起来。
｢喂，喂喂，怎么了怎么了?｣那个恶鬼向琉曦子问道，可脸上却还是诡异的笑容。
琉曦子抽动着鼻子，还带着一丝哭腔，｢果然我已经死掉了吗…我是被梼杌吃掉了，还是被海水淹死了?可是为什么要被带下地狱去啊…明明，明明我一直以来没干过什么坏事的…｣
｢喂喂喂，你说什么呢？｣那个恶鬼有些摸不着头脑，搔了搔头。忽然，这恶鬼一拍手，｢你说的是这个吧？｣恶鬼指了指自己的脸，｢嗨!面具啊，面具!这个叫白无常。｣
｢嗯?原来是这样吗？｣琉曦子终于停止了抽泣，「那我是上了天堂了？」
「什么呀！你没有死啦！」
白无常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千千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太好了！｣琉曦子欢呼起来，又想到了什么对白无常说到：｢我不是被送到梼杌那儿去了吗，这是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不知道呦～我在海滩边捡到你的。｣白无常耸了耸肩，不自然地瞥向别处去，｢至于这里嘛，顺道就发现了一个山洞，正好里面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就拖你来休息了呀。｢…｣琉曦子怀疑这人是当自己是个傻子吧？哪有这么编谎话的。但是自己到底为什么活下来了？等等，拖?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白无常把下巴靠在石桌上上下打量着端坐的琉曦子，眼睛闪闪发亮。他跳了起来，兴奋地问道：｢你是个巫女吧？会跳——大神舞吗？｣说着，他还举起了双手双腿魔性地弹动着，嘴里还发出似诅咒一样的诡异声音。
｢啊啊?｣白无常逻辑跳跃得太快，琉曦子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看着白无常抽风一样的舞蹈，她有些无语，想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不会耶。｣
｢啊？这样吗？｣白无常有些扫兴，｢亏我还…｣之后的话白无常吞进了肚子里去，｢我还以为巫女都会跳大神舞呢，真无聊。｣
琉曦子看着白无常失落的神情，有些可怜，心里又有些委屈：什么嘛，大神舞什么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不过，｣琉曦子弱弱的说：｢我会跳祈福舞，求神舞，和祈雨舞哦。｣琉曦子发现白无常无力耷拉下的脑袋又抬了起来看着她，莫名有些局促。偷偷瞥了他一眼，声音更轻了，｢这些…可以吗?｣琉曦子又看了白无常一眼，眼神中有些期待和紧张。
不过大概琉曦子自己都还没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一直跟随着这个陌生人的变化而改变着。
｢哇！真的吗？你好厉害啊!｣白无常两手一撑石凳，直接飞上了桌面，没等琉曦子惊讶，他已经趴到了琉曦子面前，几乎是贴着脸对她激动地呼喊着。
琉曦子脸一红，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男人的靠近，还是因为他的夸赞。
｢是，是吗？嘿嘿…嘿嘿嘿。｣琉曦子不好意思地把双手叠放在胸前，嘿嘿傻笑着，红色从面颊蔓到了耳后跟。
｢嗯嗯，真的呢！简直就和千千一样厉害了！｣白无常用力地点着头。
琉曦子还在傻笑着心里却一动。千千?这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吧…嗯?不对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加入我们吧！｣白无常的脸又贴近了一些。
｢加入?加入什么?｣琉曦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戏，班，子!｣白无常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实力可雄厚了，有我和千千，再加上你的话——就三个人了！怎么样，厉害吧。｣
白无常摇头晃脑着，显得得意洋洋，虽然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行，这样不行，感谢你救了我，但我要回拘缨去。｣琉曦子摇了摇头，起身向出口走去。
｢啊？你不想跟我们走吗？｣白无常看着琉曦子向洞口走去的背影，｢你不是应该想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的吗？｣
白无常还在继续念叨着：｢千千说的不对呀，他明明说你就被当作一个贡品，冷漠相待。所以向往自由，应该会和我们走的呀，怎么会走了呢？不对呀……｣
喃喃自语着，他站起身也慢慢向洞口走去，｢算了，和千千回合去吧…嗯？｣发现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低头一看，正是琉曦子站在他的身前看着他，｢耶，你不是走了吗？｣
「你们——」琉曦子抿了抿嘴唇，张了张嘴，似乎在犹豫什么:「你们会去到很多的地方吗？」
听到琉曦子的问题，白无常的眼神变了，他直起了身体，「当然!」他的声音透出一股难以言语的傲气。
「我们将去到天空之城、我们将找到天元神树、我们会踏上天宫的大殿、我们会追寻到世界的尽头。」
白无常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却并不激昂，仿佛这一切的天方夜谭本就是应该的。
琉曦子怔住了，她曾听人说起过白无常提起的地方。那些都是传说，她幻想过着天宫的景象，也在梦中也曾见到百丈宽的神树和悬浮在天的巨城。但幻想终于还是幻想。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母亲、父亲，和从未谋面的祖母。
琉曦子还记得母亲，她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笑起来时一对笑餍深陷，像是天上下来的人。那些传说也是母亲将给她听的。
后来她死了，在琉曦子六岁那一年。那也是一个夜晚，母亲在沙滩上抚摸着琉曦子的脑袋，告诉她母亲要有一场旅行，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
「会去到天空城吗？」琉曦子兴奋地问道。
「嗯，当然。」母亲紧紧拥抱着她。
「回来后可以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模样吗？」
「当然可以啊。」
琉曦子相信母亲，那会是一场快乐的旅行。但是为什么母亲的泪水沿着面庞落在了她的眉心？
她忘了自己是被谁紧紧搂在身前，只记得那个女人不断颤抖着。她们看着母亲一步步远去，踏上木舟。
琉曦子忽然有些莫名的担忧，但看了看站在一旁祖父和阴影里的父亲正是满面的平静，她又安心下来了。木舟渐远了，琉曦子忽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和母亲告别，她将双手括在嘴边，想说些什么。
毫无征兆的，木舟被吞进了黑色的大海，无声无息，连同母亲一起。琉曦子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直到一条木桩浮上了水面，琉曦子听见身后的女人发出一声哀鸣，再然后她的眼前一片昏黑，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再也不知道了。
「你是比你母亲更加完美的巫女，也是更加完美的祭品，你的奉献将使拘缨得到百年的安定，我为你骄傲，巫女琉曦子。」这是琉曦子十岁那年，祖父告诉她的。
祖父总是那样面如死水，他说为自己骄傲着，在他的脸上也完全看不出来他的骄傲。琉曦子知道他的骄傲是为了他所培养的祭品，而不是为了他的孙女。
听说祖母也是这样走的，那也是个美丽的巫女，比母亲还要美，可她从未见过祖母，似乎是在母亲儿时便死了。
「带我一起走吧，我……也想去远处看看。」琉曦子露出有几分勉强的笑容对白无常说到。
她以为白无常会欣然答应，抬起头却看见白无常正凝视着她的双眼，那眸子黑得惊心动魄。
「你看起来并不快乐，你在担忧什么？」白无常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感觉，似乎穿透了她的内心。
琉曦子忽然有些心悸，张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吐不出哪怕一个字。
「哈哈!」白无常的声音忽地又欢快起来，「不过那都没有关系的，快走吧！」他蹦跳着窜出了山洞，有回过头来「不管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管我叫老大以后我罩你!」琉曦子错愕地看着他，白无常最后的一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她感到心里有些异样。小小的琉曦子不明白那是什么。
慌慌张张的，她跟着跑出山洞，她的脸上正一片从未有过的火辣。
…
女孩已然失去了意识，一个近百丈长的诡异影子向她飞速靠去，惊得附近的鱼儿匆忙逃开却直接被影子带起的水流碾碎。月光投下海面，影子的面目隐隐可见。
虎身、人面、长毛、彘牙。那是梼杌。梼杌面目狰狞地张开大嘴即将将女孩分尸，一道青芒闪过，那百余颗巨齿净断!
梼杌迅速反应，侧身退去，躲开了划向面门的第二道青芒，斩开了身后百丈远的巨岩。
回身见状梼杌面露骇色，而后是愤怒。
「什么人!」梼杌的咆哮在洱海中所有生灵的脑海中响起。
一个声音淡淡回应在梼杌的耳边，梼杌的生命定格在了它面相狰狞惊恐的时刻。
「山上来的。」
梼杌的身躯截为百段，而后肉身化青烟而散。千年凶兽，就此消亡。
昏迷的女孩周身忽然绽起一道白光，被托出水面，暗红色的丹药凭空而现被送入了女孩的口中。
「呼……」一个略带疲倦的声音从暗处响起，「老大，干嘛救这个女娃啊？生死有命，我们不该干涉的。」
「哎～话不是这么说的，这女娃我看着顺眼就成了，管他天啊地啊。」一个声音回应道，不见其人却也能感受到那股子笑意。
「行～你是老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