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海啸要来了。
小时候,耳边就常有海浪声袭来,晨钟暮鼓,万籁俱寂。
越长大,越清切。我时常问野子,你听得到那声音么。
她说,“当然听得到。“
“那是什么声音?”
“心脏的跳动,大地的脉搏。”
海距离我太过遥远。我生活在华北平原,与最近的海岸远隔百里。我们中间,隔着山脉,隔着丘陵,隔着洁白的教堂,还有卖冰粉的夜市。
我和野子逛夜市的时候,她拉着我要早点回去。
“才八九点诶。”
“你听。”
是一阵呜咽。
这呜咽不属于这座城市,不属于我,不属于野子。
我抬头看,海浪已经淹没了城市的半边天空,一头抹香鲸在半边的天空盘旋。
我拗不过野子,更拗不过海啸。于是一边嘬着黄油啤酒一边踱步回家。
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抬头看月亮。
两个人的时候也喜欢。
三个人的时候也是。
月亮隐匿在海潮后边,像是不小心掉进威士忌里的鸡蛋黄。想到威士忌,便顾不得后面的海浪,拉起野子就往家赶。
野子嗔怪我:“还没看够月亮呢。”
“月亮就是掉进威士忌里的鸡蛋黄,回去给你调。”
“那能叫威士忌酸吗?”
“你管他呢,是月亮不就行了。”
柠檬汁糖浆四玫瑰蛋清液,shake完以后把刚刚的蛋黄再抛进去,“咕咚”一声,如鸣佩环。
野子尝了尝,紧紧眉头。
“月亮什么味道?”我问
“腥味。”
“嗯,就是这个味道。”
真是奇怪,她喜欢月亮,却不喜欢月亮的腥味。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海潮已经到了隔壁楼层。野子在厨房磨咖啡豆,我在客厅扫玻璃碴。对于海啸,两个人谁都没提。倒不是我想闻,但没一会儿,咖啡的香气便氤氲开整个屋子。我坐在椅子上,看她把几粒我也叫不上名的豆子摆进研具,用研杵一点一点捣碎。
“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物质因意识的存在而存在。”我问她
“杯子要先放进冰箱里冷冻半个小时,这样整杯dirty的口感才会有分层。牛奶倒八分满,最好是鲜牛乳。”
“昨天我们看到的那头抹香鲸,亿万年前,他们和这头乳牛有着一样的眼睛,鼻子,嘴巴。”
她没吱声,我摆弄着她的杯子。
她问 :“所以你打算走吗?”
“到哪去。”
“随便哪去,准噶尔盆地,天山山脉,西伯利亚平原。”
“那海啸还会跟着我们到东欧平原,阿尔卑斯山脉,一直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
她把手机推给我:“我订好了机票,到鹿特丹,想来的话一起。”说完转身进屋子里开始倒腾东西。
我朝屋里喊:“你收拾屁,单程。”
“去你丫的,老娘找相机呢。”
到鹿特丹已是傍晚,我和野子在路边随便找了家饭馆垫垫肚子。一定是有人不小心将墨汁打翻在白纸,刚看到那团墨迹只觉得乌漆嘛黑,但又不住去想,在墨迹下面的或许是一句诗,一段公式,一行的代码,当然也可能只是些涂鸦乱画。而后这张墨纸覆盖在天际,那便是这晚的夜色。
莱茵河旁的小路很静,静得多来一个人都觉吵闹。我和野子不管这些,两人租了自行车沿着小路骑行,一路上大声说笑。
“所以,你喜欢鹿特丹。”我问她。
“今天还喜欢,明天不一定。”
“那为什么来这里。”
“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见我没搭理,她便接着说:“我根本没想过在哪常驻,只想把把我养大的人养老,然后背起行李漫无目的的旅行。如果我不幸死在路上,那里就是我的终点。”
“那太过理想了。”我说,“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你还没死,就被卷进海浪里。淹又淹不死,飞也飞不出去。”
“那就去姆大陆,亚特兰蒂斯。”
“那是逃避。”
“不,那是接受。”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
细星寥寥,淅沥地河流给单车转动的齿轮间奏。
我漫无目的的思索,她又说:“海浪同姆大陆,同亚特兰蒂斯,甚至同华北平原没什么差别。”
“所以,让你生活在撒哈拉,或者让你生活在喜马拉雅,也没什么差别。”
我自觉举的例子不恰当,又说,“所以,让你生活在喜马拉雅,和让你生活在华北平原,也没什么差别。”
“没什么差别。”她说,“就算上升到生与死,也没什么差别。”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不是吗。”我碎了一嘴“莎翁说的。”
“生存还是毁灭,这不是一个问题。”她顿了顿:“我说的。”
鹿特丹的夜色真是美。沿着莱茵河旁路灯昏黄的小道,不用仔细去听那交响曲是莫扎特或是河流与单车的奏鸣,好听就行。乳白色的月光在路灯下洒成片,分不清是灯光还是月光。而后,河水淌过的声音消失了,单车链条扭转的声音也跟着消失,剩下,唯有牛奶淅沥到小路上的声音。
我们本已睡意深沉,但Markthal那里聚了不少人。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我们不是秋风,也不会红了谁家枫叶白了谁的头。索性掉头东转,去大市场看看。
隔着两三条街,便听到了大市场的人生鼎沸。海浪刚漫过那里,聪明的人已把大市场的拱形改作海洋馆。人们在那里惊叹,徘徊,沉浸,愤怒。
他们当然不知道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可他们就按照世界末日那么过着。现在也是,曾经也是。
以后也是。
我和野子径直爬到顶楼,慢慢往前踱,遍挪边看。我在看鱼,她在看画。忽然,一只海龟将我驻足。。
如果你曾有幸在晚饭后失恋,打个电话邀约到三五好友,一起去仲夏街边的烧烤摊喝酒。一只烧鸡两瓶烧酒,三五好友五六星斗。酒入豪肠荡气回肠,谈到兴起时抓起一杯一饮入喉,几滴C2H5OH被洒进马扎旁的泥地,慢慢向下塌陷。塌到深处细看,便是这只海龟的眼睛。
海水已经漫过这座楼的南北,风瑟瑟,浪赳赳,不问南北,不问西东。
“姆大陆,亚特兰蒂斯,都是不存在的吧。”我问她。
“不知道,”她说,说不准。
海浪已似雨水一般,拍打在脸上生疼。
凄凄惨惨切切,海风来急。
我问:“那你站到那儿干嘛。“
她理了理刘海儿,笑了笑:”要投入怀抱。
“在那儿早上醒来能喝杯拿铁吗?“
海浪的声音已经盖过了交谈的声音,她向我喊:“不知道,说不准。“
我点了点头。
她笑一下,转身,纵深一跃入海潮,留我在原地伫立。
一只海鸥跃起,叫鸣天际,
我向她笑了笑。
而后,
向着陆地,纵身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