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前辈为什么会把晶盘交给哪个学生呢？”
“晶盘和学生本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事物背后暗埋的主体。”
昏暗的廊道中交替回响着两个脚步声，一轻、一重。
锈痕宛若瘟疫疮病，舔舐着金属铸成的巨大建筑物，天花板上垂落的废弃管线如同行将就木的巨兽的齿舌，耸拉着，喘着粗气。
“我不喜欢前辈的决定……”梅把自己隐没在钱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这不能算决定。”钱再次翻出衣兜里的烟盒，打开后抽出了一根卷烟，熟练的点燃。
“为什么叫不能算决定？”梅有些无力的问道，要是在以前，她这个时候就已经冲上去摘下钱叼着的烟头了。
梅不太清楚自己没有像以前一样行动的原因，但她能感觉的到……自己是不满的。
“晶盘里储存着你在外务档案室挖出来的视频记录。”钱德勒缓缓将肺里的烟雾尽数吐出，叼着烟的干枯嘴唇发出的声音稍有粘滞，但依旧清晰。
“那里面的内容你也已经看到了，你比我先看到，你应该知道那些东西都代表着什么。”
忽地，两人的周围突然变得空旷无比。隧道的尽头，是一片空旷的工程平台，远处尚在吞吐着骨料的工业巨兽传来了如同闷雷般的巨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锈味儿。
远目眺去，遮蔽半边天空的巨型工业机器猛地迸发出明亮的火花，却像是激烈跳动的心脏。
奇妙的，新工业岛上的不同场景，就如同是一只生物颓废与蓬勃的一体两面。
呼啸着，推动着什么东西向前走去。
工业的火花照亮了钱德勒的半边面孔，阴翳正如同现实中光影一般爬上了他的另一半面容。
“密教，神裔，异种监察，海裔，魔女……”钱德勒一边走一边如同念经一般将词句快速吐出，直到他走到工程平台的尽头……
脚步与言语同时停了下来。
钱德勒缓缓的将大衣口袋中的手臂抽出，依匍在边缘的护栏之上，烟不紧不慢的燃着。
“有些事情超过了我的预计，你也应该察觉到了。”
“前辈说这么多，还不是就是想甩手不管了吗？”梅的声音有些不甘心。
“以你对我的了解，我会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吗？如果我真的想当甩手掌柜我就会把晶盘当场销毁，让那些音像永永远远的烂在我的肚子里。”钱深吸一口气，烟头的燃火突然亮了不少，但也加速了燃烬的速度。
“就算是那样也不因该直接交给一个木木学院的普通学生……”梅的语气萎旎了不少。
“普通？”钱德勒笑了一下，叼着还剩半条的烟卷转身，平静的看着梅。
“是你分析出来的普通，还是你内心的低语，在说服自己去认定他普通？”钱德勒不再紧皱着眉头，表情宽松不少。
“我不清楚……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把晶盘给他……不应该把无关者扯进来。”梅左手抓住右肘，低头将半张脸埋入了衣领之间，眼神躲闪着。
“他早就不是无关者咯——”钱德勒换了个姿势，侧身依靠在护栏上，看着远处重型轮机缓缓旋转，碾压板缓慢开-合的巨型机械们。从独立到现在，工业一直都是木木岛上议厅那些老爷们絮絮叨叨的事物，最终他们把马基里特议长舍命建设出的成果变成了这样一副衰败的画卷。
“我说的每一个关键词里都牵扯有他墨乾的身影，很难不会去推导他是参与者，甚至他很有可能是扮演着更加深入剧本本身的角色。”钱德勒缓缓地说着。
“墨乾……墨，光这一点我都怀疑了很久了。直到我这次有机会仔细的去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梅。”
“是……什么？”
“嗨呀，猜一下嘛——算啦，我就直说了——是他沉思的表情。”钱德勒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不觉得很像一个人吗？”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了，不过当时我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晶盘去留…还有利德尼尔的几个驻岛武官身上了……”梅苦笑道。
“所以我一直提醒你要抓办案的重点，墨乾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墨云博士的弟弟。”
“光凭表情和样貌吗？这……不太靠谱吧？”
“还有言语的诱导，我刻意的有往他有后盾的方向上拐话题，他也很顺利的隐晦的承认了。”
“但这……不过确实……”梅被钱德勒整的头脑有点晕乎乎的。
“啊？你真信啦？其实我是之前打电话跟墨云博士确认过了，那些诱导谈话只是在警告那几位利德尼尔武官。”钱见状咧嘴一笑。
梅：“……”
钱德勒：“生气啦？——唉！我的烟！”
话音未落，那带着一丝燃火快要燃尽的烟蒂旋转着，落入了工程平台后漆黑的分割区块用的沟渠之中。
梅则有些置气的盯着钱德勒：
“为什么前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谈话的艺术。”
梅眉头微挑，缓步向前走去
钱德勒则微抬双手呈投降状，微微后仰身体以应对梅的步步紧逼。
“好吧，其实是因为怕你情绪处事我才会循序渐进来疏导一下你的心情的。接下来的调查还有取证都很有可能不会有本部的支持了，因此我需要一个沉着冷静敏锐的梅。”
梅顿时像是泄了气一般，缓缓掠过钱德勒，靠在他身旁的护栏上，望着远处呼啸着的工业巨兽。
“那这次算是闯祸了吗？前辈？”
“是啊，不过我们会一起闯过去的。”钱德勒转身和梅并排依匍在护栏上，微笑着看着手中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老烟盒，那里面自始自终就只有一根烟，除此之外就是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
钱眼神微动。
“可是这些和我们来新工业岛有什么关系？”梅突然转头和钱德勒面面相觑。
“嘶——你这么一说…对接的人怎么还没有来？”钱德勒挠了挠头：“今天我记得是有联合行动的，大动作。”
突然，钱德勒挂在腰间的终端突然[嘟嘟嘟]的响了起来
钱立刻拔起接通：
“这里是钱德勒，请讲。”
[喂，老钱吗？计划有变，特机六科和密教已经交上火了，抽不开身，你们自行看着行动吧———嘟。]
远处，适时的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梅和钱顺势望去——在更远处的那早已关停的旧重机机群之间烟雾弥漫开来。
钱德勒赶忙掏出望远镜观摩以获得更多信息。
望远镜的视角穿透了烟雾晦暗的模糊，只见几架高大的白色步行机正向着深处的已经锈坏的旧重机机群之间喷吐着火舌，时不时有着一些奇异的蓝色闪光划过。
木岛公安最强力的武装力量——特机六科，已然和密教徒们热烈的交流了起来。
“走吧！梅！”钱德勒掏出了一个有着奇怪握杆的白色小包，翻身越过了工程平台边缘的护栏。
越过护栏的瞬间，白色的小包也顺势展开，变成了片扁三角形状的滑翔翼。紧接着，翼膜表面闪过术式的纹路，滑翔翼居然无风自起。钱德勒随即抓着下面预设的握杆，操纵着白色的翼伞，向着互相交火的方向飞去。
梅叹了口气，前辈还是那么急躁。
随后也跟钱德勒一样翻身一跃。
两片雪白色的扁三角魔帆飞翼在一片锈红、灰黑组成的钢铁丛林中划过，和弥散的烟雾与迸发的火花一起构系成一幅哀败的画卷。
…………
[大堕渊的成因至今成谜，超脱了所有已知的地理条件，这座横跨两片洋区的神秘的超级海沟至今仍是让世界上大部分科学家前仆后继的宝库……]
墨乾叹了口气，关掉了全息投影。
信息太少了。
堕渊还恰好不在联盟科学院的科研视野之中，想找人问一下具体情况都没门路。
墨乾想着，从抽屉中再度取出了一条类似头戴式耳机的设备，上面有着不同于耳机的几个奇怪的圆形输出端，可以包覆在头周围。
这是墨乾托贝德老爷子带来的脑链设备，调试完毕。随后墨乾将一枚黑色的晶盘小心翼翼的插在了臃肿的处理器机箱上。
在木木岛生活了也快将近一个月时间，墨乾也差不多已经清晰的感受到了两个世界科技方向的差异了。
尽管都属于泛术式应用文明，但是协约对于术式、魔网的应用更加深刻，也更加普及。
很多东西甚至连最基础的来复式机械结构也全部依仗术式驱动。
墨乾启点开深潜协议开始调用数据，说来也巧，这部晶盘内的感官影片内容也是跟深潜有关的。
墨乾按下了开关。
墨乾视角中，原本明两的宿舍突然被拉长、扭曲。
紧接着，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视角并没有跟随着墨乾的意志而移动，而是已经被框死的、既定的、过往的记录。
墨乾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没有一丝外部光的漆黑水体，目之所及是被数盏探照灯排开的漆黑，再往远处是看不清楚的片晦暗。耳之所闻则是水体撞击鼓膜的隆咚声，在墨乾的精神里回响着，仿佛水——在窃窃私语。
而且……‘自己’正在不断的坠落下去。
【~observe】
墨乾在意识控制台中输入了代码，视角骤然恍惚，随后急促的位移了一下。
墨乾终于看到了第一视角的主体。
现在切换成第三人称的观摩，很多东西就能看的清楚一些了。之前，自己在第一人称的视角之中体验了完整的这个被称为【尼特】的研究员的堕落过程。
物理意义上的堕落。
那感觉并不好受，耳朵灌水，四肢灌铅，冰冷、幽暗、压抑、绝望充斥着这段感官影片中主人公尼特的心路全程，就仿佛在这漆黑的深海，万吨的水压执拗的压迫到这个纤瘦的青年身上。
数万米的堕渊，独自一人一舰，就这么压抑着向着远处无尽的漆黑坠落而去，没有言语、没有缓冲、没有运动，就这么坠落、堕落、跌落……向着那最深的底部。
深潜舰的内部也并非宽敞，相反，它被大量的黏着缓冲液体灌满，已应对堕渊中超高的水压。
甚至于尼特自己也将肺部、消化系统内都灌满了缓冲液，但就算这样，他还是需要术式场发生器来平衡自身的身体密度。加上深浅舰的自耗、维生循环……限制深潜舰下潜深度的从来都是能耗推重比，而不是舰艇的结构强度。
当墨乾进入这段影片的时候，尼特的深浅舰早已远远的超过返程燃料储余的死线，而继续向下。
虽然很微弱，但是墨乾依旧能多少感觉的到尼特的不甘、绝望、恐惧。
但令墨乾更为惊异的是，尼特是自愿下潜超过死线的。
此刻尼特正浮在深潜舰的左舰桥操作着深潜舰的方向，他的右舰桥已经损毁了。而在尼特身旁，是呈虚影状的观察者-墨乾。
尼特体表包袱着一层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黑色水密服，此时他正焦急的在操作般上不停的点动，似乎深浅舰出现了什么状况……
墨乾事先已经看过了一遍，所以他现在已经知道问题是深潜舰右舷的工质加速引擎因不明原因损毁，进而几乎将整艘船体的主体结构撕裂。而尼特马上就要去舱外紧急维修了。
船头的探照灯划过漆黑孤寂的水体，但照亮而出漆黑的远处，还是一片漆黑。扩散出去的光路很长，但这对于整片堕渊来说，连细针都算不上。
更何况它的母体此刻已经发出了近乎于痛苦的哀嚎。
机械应力缓冲失效了，必须立刻去手动关停引擎。
尼特手忙脚乱的给自己套上工具组，颤颤巍巍的划向了水密舱。
尼特费力的攀扶着过道中的护栏，透过水密服，尼特能感觉到船体剧烈的震动，以及透过固体传导过来的舱外可怖的撕裂声，仿佛整艘船都在发出刺耳的尖叫一样。
突然，一个剧烈的震动。将原本抓握护栏借力的尼特甩了出去，重重的撞到了舱壁凸起的设备架上。
痛苦、眩晕、恐惧……
不行……自己的使命还没完成……
不甘、怨恨、凶狠……
这艘船还没到底端！自己还没到底端！至少……至少现在不能就这么止步于此！……拜托了…余辉…再撑一下…再撑一下…求你了……
墨乾漂浮在费劲攀扶向前的尼特旁，看着尼特那与珂琳非常相近的蓝色的眼眸，相比于珂琳那如同澄澈的天空，长时间近浸泡在缓冲液中的眼膜已然浑浊不堪、血丝遍布。
墨乾神色微动，他想稍微向往外移动一点去看看情况，却发现自己作为旁观者最多只能离受主，也就是尼特三米远……
其实就算能再远一点，自己也什么都办不了就是了……
墨乾叹了口气。
回头却发现尼特表情凶狠的像自己飘来。
墨乾被吓了一跳，连忙向侧面一划。
尼特掠过、远离了他，游向了水密舱室。
那张表情让墨乾记忆深刻，那是一个纯粹的、来源于意志颉颃带来的凶狠。
墨乾连忙跟了上去。
穿过水密舱，尼特戴着头盔来到了外侧。丝毫不顾被甩出去的风险扑向了受损的引擎。
之前第一人称观看的时候墨乾就在纳闷了，似乎尼特完全没有配带任何维生设备就跑出去了，现在看来，那个头盔就是维生设备。墨乾甚至能透过头盔，借由海水听见尼特急促的呼吸声，这在之前的船上很少见，尼特几乎不会在船上的缓冲液中大喘气。
尼特抓着工具组，费力的攀扶到了余辉号的右侧，这艘深潜舰在第三视角的状态下终于露出了全貌，她像极了一只海龟，受损的引擎就在海龟右侧的鳍片上。
现在那里已经开始飘出大量缓冲液了，在灯光的照耀下，那些缓冲液闪烁着七彩的光芒。美丽，却又致命……就在这一望无际、无光的深海之间，尼特开始维修他所栖身的罐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