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朋友吗……’阿鱼在心中这样问。就像蝉不知雪一样,对这片天地,这方风土人情,阿鱼都未有丝毫了解。在阿鱼的国度里,人人都有朋友,起码阿鱼没见过没有朋友的人。
‘诶?我的国度……’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阿鱼有点疑惑,可她却没有来得及深思,因为身前的少年突然傻笑出声,于是她收回发散的思绪,准备之后再细想这件事。
“看来交到我这个朋友阿秋你很高兴呐。”阿鱼伸手拍了拍阿秋的肩膀道。
正傻乐呵的阿秋表情和身形同时僵住,他克制住想要后退的念头,稍显生硬地向阿鱼点头。
“铛…铛……”悠远空明的钟声从远山传来,阿秋知道,那是远方苍山寺正午召集僧人吃饭的信号,因为钟声响亮而悠长也被附近村民镇民记下以更好地分辨时程。
阿秋猜测父母应该将要归家,又想起自己对李大夫的承诺,虽然不舍,却也在匆忙地解释后跟阿鱼道别。
他告诉阿鱼,自己很快会再回来,让阿鱼稍微等等他。然后他就一瘸一拐地踏上归家之路。
背对着站在高挂的太阳之下,阿鱼望着阿秋蹒跚的离开的身影沉思,不知是思考了什么,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山风持续吹拂,阿鱼散乱的思绪被吹拂而起,丝丝缕缕,悠悠转转,最终散入青空消失不见。
…………
无序飘散的香气被阿秋闻到,‘家里炖鸡了?!’这可以让寻常孩子欣喜若狂的消息却让阿秋感到担忧——他太明白家里面的状况了,家中并不养鸡。
心情沉重地,阿秋踏入院门,而后径直走向厨房,父母亲果真在炖鸡汤,他心中最后几丝矛盾的希冀也化成泡影。
他似是想对父母说些什么,嘴巴微张却说不出来,他沉默,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刻钟之后,母亲笑着前来招呼阿秋吃饭了。
阿秋坐上饭桌,母亲也将鸡汤端上,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桌旁,程母高兴地开口:
“秋儿,本来刚才准备给你送饭的,却听李大夫说你已经回家了——幸好啊,老汉去的早,早市还没关门。这不,你老汉特地买了半只鸡来给你补补身子,怎么样,内么久没吃鸡肉了,馋不馋?”
阿秋沉默,是啊,上一次吃鸡肉还是过年的时候在外公家里,可……
他勉强地笑了出来,“妈,我很高兴。”
“高兴就好,快吃快吃,你爹特地挑的一只肥鸡,你看这鸡汤炖的多好——”程母指了指盆中鸡汤,催促道。
“爸,妈,你们先吃。”
两人微微一愣,程母笑道:“这是专门给你烧的啊——是为了给你补身子的。爸妈就不吃了。”
金黄的油脂静静地飘在汤水的表层,层层气雾荡漾而起。阿秋望着鸡汤,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因这口唾沫,他却又好似下定决心似的,轻轻开口道:
“妈,爸…你们不吃的话,我也不吃。”
“你这孩子——”程母正要继续劝。
一侧低着头的父亲这时却抬起头打断她:“喊你吃就吃!这本就是给你买的!”
见阿秋将头埋下没有动静,父亲有些窝火,但念及阿秋的伤势,还是只能压着脾气,慢慢说:“这半只鸡也只有一斤多点——骨头去克咯就没得什么肉了!……”
“……不……要吃就一起吃……”
“你!你咋内么倔?!”程父眼睛圆瞪,“喊你吃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他还想发怒,却看见程母瞪过来的眼睛,又考虑到阿秋大病初愈的情况,最终只是吧嗒一声,双手撑着木桌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愤然离去。
小屋又被沉默笼罩,阿秋低着头不敢面对母亲的视线。
良久,母亲开口:“哎……阿秋,吃吧吃吧。这是爹和娘的一片心意。”
“爸妈平时对你不怎么上心……我晓得,毕竟这种事…生出怨恨很正常。但是……”
“爸妈其实还是在意着你滴……希望……你能体谅体谅爸妈的苦……”
在传统礼教“野蛮”乡村的大环境下,即使父母曾经都受过一点教育,养成了一些先进思想,可这话还是让程母有些难以启齿,她委婉,断续地挤出了这些话,最终又叹息一声,不再开口。
阿秋觉得父母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他摇头,想开口解释,但有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刺的他不得不把头低的更低,用力去抑制那股涌流从鼻子里,从眼眶中涌出。
又是沉默,程母夹了两块鸡肉放在阿秋碗中,“吃吧,秋。伤才好一点点,吃了补补身子。”
即使卧病在床之时也少有关切,这本是突如其来的与阿秋许久未曾面见的亲情,可再次被他感受到时,却不由得感到陌生。他感觉自己很奇怪,明明是温暖的母爱,却发自本能地在抗拒它。
阿秋终于开口,却是惊呆了她:“妈……要不,把这鸡汤带到镇上卖了吧……”
程母嘴巴微张,半晌吐不出话来。她的眼神有欣慰流淌,转瞬又暗淡了下去。
常言道农村的孩子早当家,一般来说却也只是指能力方面,思想层面却少有这样的,程母有些痛心——这孩子,看来早就对这家有清晰的认识了。
她想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最终却没有想出来,只能无力地安慰:“没事……没事……不用……这本是给你的。”
她只得慌乱地转移话题:“我去把你爸叫来,我们一起吃,好吗?阿秋。”
不等阿秋回答,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出小屋。
“啊?!!”母亲仅仅出去了几分钟,就传来父亲惊怒的声音。
一阵散乱的脚步声传来,程父气势汹汹地走进客厅,他满脸怒容,抬起手指着阿秋道:
“老子穷到连一只鸡都吃不起了是吧?”
“老子是残废,但不是死了!要你来可怜老子?哈哈哈哈……要你这毛头来可怜老子?”
“啊?!!你说话啊?!!你是哑巴吗?!!”
方才的温情在此被程父的愤怒冲散,看见父亲这副模样,阿秋不由得害怕,却也不知道怎么得生气起来。
气血上涌间,恐惧被冲破,转而代之的是激烈的抗拒,他不受控制地大声回应着:“我说错了吗??”
这开口好似洪水决堤,他浑身激动到颤抖:
“我是不喜欢呆在家里,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了解家里的情况!娘她一个人多累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是这样累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家不还是这样子吗?我说卖掉是想让你们不那么辛苦!我……”
“啪!”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响起,程父大喘粗气。
阿秋怔怔地看着父亲暴怒而张张合合的脸和嘴,在嗡鸣中他听不大清声音,他努力想听,恍惚间却只能零星地听见几个词,当嗡鸣终于散去,他听见——
“继续说!啊?逆子!你敢顶撞老子?”
阿秋将脸埋入黑暗,失望和委屈在心海中凝聚成云,进而哗哗倾盆。失魂落魄间,程父的怒吼在雨中渐渐模糊下去。
他的思绪在雨中也渐渐模糊了,时间的流逝同样在雨中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扛过去的,只知道再次回过神来时已是黄昏。
思绪悸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掀下紧笼的棉被,站起身来。
他轻轻地走出房门,卸下门栓,踏入那如潮水般涌起又逐渐退去的霞光中。他逃离,逃离这个他所不喜的家,逃向远方容纳万物的青山怀抱,那有他无心忘记的约定,他要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