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水雾朦朦胧胧地罩在山野间,打湿了路边的野草,也打湿了吕敞的衣服。
真是奇怪,这是哪里呢?
吕敞很有点疑惑。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粗糙布衣,背着包袱,手挽着一盏篮子。
这打扮也不像是他穿的……反而有点像古早历史剧里的村姑。
可疑的地方越来越多了,但吕敞出奇的平静,只有一点小小的忐忑。
小路旁就是浅浅的水池,水草笔直笔直地立在池子里,有青蛙趴在里面,咕噜咕噜地叫。
吕敞在水池里看见一个妇人歪歪斜斜的倒影,鬓发在脑后挽成平髻。
一尾小鱼在水面下游过,她的面容在泛起的涟漪里模糊不清。
——这里已经离家很远了。
哪怕吕敞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心里也难免生出不安。
大虫、鬼魅、山精……几篇本来已经淡去的吓人故事好巧不巧地被她想了起来——
怎么会有当爹的给孩子讲这种睡前故事呢?
她有点埋怨地想到。
不远处的雾气里忽然传来“扑通”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
兴许只是一块松动的石头,兴许只是一只多动的青蛙……
可未知总能带来五花八门的遐想,况且是胆子一向不大的吕敞。
池子里的妇人抱着篮子,像是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东张西望。
一片平静,到底无事发生。
吕敞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轻轻地笑了出来——可很快就收敛起来
因为根据不知道是谁的说法,女人独自在野外笑起来,是很容易招鬼魅上身的。
既然不能笑,那就要想点别的壮胆法子……
吕敞轻轻地哼起来。
那是他唱过的一首歌——
他在喝酒后是很喜欢唱歌的,多是些陌生的、豪放的调子……吕敞听不太懂,也唱不来,更别提跟着跳舞了。
所以他有时也嫌弃吕敞木讷,不能教他尽兴,时常怀念起外黄的歌女,说她们是如何如何漂亮,如何如何聪明。
吕敞自己对此也有点惭愧,惭愧于自己不能讨丈夫欢心……她也试着学过唱歌……可无论如何,总是不尽人意,只能是在干完农活后,坐在田埂上,对着风悄悄地哼上一段。
而在他唱过的那些歌里,吕敞最喜欢的,就是那首“青青子衿”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吕敞轻轻地哼: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其实只记得这两句,之所以那么喜欢,是因为她曾经撞见他独自坐在河畔的草甸上,一边拍手,一边唱着这首歌,声音清澈嘹亮……于是她的心就微微一动,跟着喜欢上这首温柔的歌了。
只是不知道他在怀念着谁。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吕敞还在哼道。
忽然,路两边的石头后咻地跳出两条蒙面汉子,吓得吕敞止住了声音。
“没有人跟着吧。”一个人压低嗓音。
“没有。”吕敞怯怯地说。
他们张望了一下,神秘兮兮地领着吕敞往山坡深处走去,弯弯绕绕走了五六分钟,才到一个隐蔽的山谷里。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三三两两地围在篝火边,哈着气取暖,吕敞一进来,便都齐刷刷地盯着吕敞,让她觉得有些可怕。
“阿季呢?”吕敞避过脸去,小声问道。
那两个蒙面人都摘掉了布,露出平凡的脸来。
其中一个说:“大嫂不要见怪,大哥昨晚喝多了,现在应该还在睡觉。”
“嗯……”吕敞点点头,不好再说什么。
他们领着吕敞走到一个被树叶盖着的洞窟前,后面不知不觉地围来一群人,都眼冒绿光,活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狼。
“大哥,大嫂看你来了。”带路的人喊道。
没人回。
带路的人又喊了一边:“大嫂看你来了!”
过了好一会,里面才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树叶编成的帘子被掀开,蓬头垢面、满身酒气的男人睡眼惺忪地出来了。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这么早来做什么……我不是说别急嘛,阿雉……”
她是叫阿雉吗?
吕敞恍然。
“已经要到中午了……”她低声道。
她出发时,天倒还没亮,一片黑漆漆的。
“这么快?”阿季自言自语,看了眼灰白的天色,“我看满天雾的,还以为早上呢。”
“我给你烧了一只鸡……”
阿雉把篮子上一层一层盖着的布掀开,露出被切得整整齐齐,白花花的水煮鸡。
“这是家里的老母鸡……我想你是要补一补的……现在凉了,待会热一热……”
阿雉还在说着,阿季就抓起里面的一只鸡腿,啃了一口。
“你煮的有点柴了。”他点评道。
“有点来不及……”阿雉解释。
阿季挥一挥手:“来,你们把这鸡分了吧。”
围观的人们一拥而上,脏兮兮的手一下子把本来就不多的鸡肉分得干干净净。
“诶诶诶,该说什么啊?”阿季依靠在洞口,看着那帮饿死鬼,扬起眉毛。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忙着争抢的众人连忙停手,对着他点头弯腰。
“啧,谢我干什么。”阿季瞪眼,“谁烧的,谁送来的啊?”
众人一下明白了,对着阿雉点头弯腰:“谢谢大嫂,谢谢大嫂。”
他们黝黑的脸上都露出纯朴的笑容,想来先前神态紧张也是因为许久没见到油水,知道大嫂来就意味有好餐,也知道大哥肯定会分掉。
阿雉头一次被这么多人拜,一时间脸色发红。
“去去去,还围着呐。”阿季赶他们走,“我夫妻见面,你们还打算看热闹啊。”
众人嘿嘿笑着,一哄而散,阿季挠挠头发,进到山洞里去:“家里那边有啥消息吗?”
阿雉也跟着进去,但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让她皱起眉毛。
“你二嫂又来催我还那五吊钱了……说是孩子念学,急着交钱……”阿雉捂着鼻子。
“就五吊钱而已,又没多少,弄那么急……”阿季的身影在前面,“我要是发财了,他们家也就只能拿个五吊钱!”
“欠钱总是不好的……况且二嫂守寡,还要拉扯孩子长大……”阿雉替她辩解道,“我把我那个簪子当了,还了那吊钱……阿爸有点咳嗽,我又抓了点药来,近日是慢慢的好了……”
“老头子的身体硬着呢,坏不了。”阿季头也不回。
“县府又差人过来,向我打听你的下落……”
阿季对这有点兴趣,回过头:“你怎样说的?”
“我只说你抛下了我们母子跑掉了,没一点消息……他们不信,想抓我和阿爸去牢里候审,多亏萧主吏和曹狱掾从中作保,才放了我和阿爸。”阿雉摇头。
“哼,秦国的走狗……我迟早砍了他的头!”阿季冷笑。
阿雉被他话里的冷酷吓到了,她柔声细语地劝道:“阿季,他到底是县令,百里的侯爷,咱们总不能跟他斗……你是有点过错,可也没必要这样死磕吧……这里也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不如回去好好地认个错,行吗?”
“我延误期限,是杀头的大罪。回去,只怕人头落地,况且那县令本来就不喜欢我。”
“没有那么严重吧……只是延期而已。”阿雉小声地说。
“这话,你倒好在我坟头讲。”阿季嗤笑。
阿雉知道她又说了些笨话……她总是说笨话的……
可是她确实不明白阿季为什么要和一群人躲在芒砀山里,连家也不回去……也许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但她不明白……她只是心疼阿季在这里挨饿受冻,想他回家来。
他们走进了深处,看到一张简朴的木床和上面散乱的床褥,以及边上堆满垃圾的小桌。
“呃,有点乱,你随便坐。”阿季坐在床上。
“你瞧,你一个人在这,连个给你洗衣服打扫的人也没有……”阿雉心疼地说。
阿季听她这样的唠叨大概也有点听烦了,他把啃剩了的鸡骨头丢到地上:“我现在是逃犯诶,又不是我想回去就回去的。”
“真的没有余地吗?”阿雉的声音近乎于哀求,“你回来好不好?我阿爸跟县令有些交情,我去劳烦他给你说说情,实在不行,就花钱嘛……”
“唉,都说了,按大秦律,我这是大罪!”阿季的声音有些烦躁,“如果有人告发出去,怎么是那个小小县令能承担的呢?我要是回来,你们也得跟着进监狱……”
“孩子们都想你……”阿雉抹眼泪。
“你哭什么呀,一见面就哭,晦不晦气?”阿季急了,“我要能回来早回来了,用得着你催吗?事已至此,有什么好哭的……头发长,见识短!”
阿雉不回答,就滴滴答答地掉眼泪。
阿季又急又气,最后长叹一声,亲自上去给她擦掉眼泪。
“别哭好不好?”他扶着阿雉的脸,“我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阿雉抽泣。
“看天下什么时候大赦咯。”阿季挠挠头,“短则十天三月,长则一年半载……”
其实他也没个准,但为了安慰妻子,只能随口那么一说。
“真的吗?”阿雉握着他的手腕。
“真的。”阿季刮了刮她的脸,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
幕间,设定在故事发生的某一段时间里,演绎一些历史名场面,补充人设与情结,与正文剧情并没有衔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