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查阅，合上，放在桌旁。
已经获得不到任何信息了。
环安躺卧在略显破旧的褐色沙发上，头靠在硬枕头上，用书盖住脸的上半部分。摆满无数木柜的书飘荡着文字的草沙香，打点器的声音以秒清脆地来回回响，老旧的凯歌牌电视机放送着今天的新闻。现在是上午八点十七分，日全食还未到来，他正在一家坐落在田间乡镇的旧书馆内稍作歇息。这是环天和移交给他的唯一遗产，也是他从童年至现在的宝物。
“少爷。”
自己的陪同女仆——海莉，身穿干净利落的欧式女仆装，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将装满茶的陶杯从托盘轻放至桌上。
环和将脸上的书本拿下，坐起身来。
“谢谢。”
“不用客气。”
海莉将托盘随手一放，优雅地坐在沙发稍空的位置，轻泯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茶水并不苦涩，细细品味还稍带甘甜，市面上常见的便宜茶水能泡出如此心生荡漾的美妙滋味，是她身为女仆的特技之一。
“……今日凌晨三点二十七分，警方再度破获一起大型非法人体实验案件，以<电视嘈杂声——>为首的多个非法实验团队，旗下成员被全部逮捕……”
电视的沙沙声时不时搅拌着宁静的空气。凉风从窗吹了进来，吹起她紫粉色的秀丽长发，茶水细细地循着她的樱桃小嘴进入。
“我觉得，就算你今天跟校方请了假，你也没生病，我也没什么事，还是注重学业，返校比较好吧。”
“可既然少爷请了假的话，身为贴身女仆的我不能扔下少爷的作息用餐不管呢。”
“我请假是因为我这一年来的所有必修课都提前学完了，上不上都没关系。”
“哼哼，我学校今天可是月考，不需要上课，所以我上不上也是没有关系。”
“这是什么歪理……”环和像猫一样翻了个身，“换个理由。”
“嗯……我想和主人待在一起。”海莉挪了挪身子，与环和贴的更近了，“所以就请假了。”
“……”
“反正我读的是国际女仆学院！把主人服务好，可是能加许多学分，将功补过的哦，只要家长会那天过来签字的话~”
“那也应该是年长的人过去参加吧，比如我老爸老妈他俩。”
“不行，主人既然把我当作自己的贴身女仆，那也应该有所自觉才行呢。”
海莉往下一躺，压在环和的肚子上。
两人互相对视，环和的瞳孔被她所吸引，那个常挂在脸上，完全不输给太阳的温暖笑容。
那笑容如十月的昙花般虚幻。
却又如此绚烂、璀璨。
“……主人？”
疑惑声未传入耳内。
“……<电视嘈杂声——>在一间房间内发现多名全身赤裸的<电视嘈杂声——>，身上有多处白裂化和析晶化伤口……”
思绪总是会将用心呵护的宝石蒙上时光的灰尘。
这总是会让他不由自主想起——
“……对<电视嘈杂声——>受到惨绝人道的<电视嘈杂声——>进行保护……”
……
那是一张饱受困意摧残的面容。
环安撑着伞，虽然他正站在天桥下，可倾盆大雨打湿了他的裤腿，桥上完全不在乎安全的疾驰车辆时不时还会送上“积水轰炸”这种大礼，外加上刚忙完全国青少年化工竞赛的他已经有四十五小时没有睡觉了，完全靠超高浓度咖啡支撑的他，很想倒头就睡。
可是，比他还要严重的，是那一张进入了他双眼的，充斥着死相的面容。
干枯分叉且凌乱的紫粉色长发、布满黑色素的眼袋、充斥血丝的呆滞双眼、脏污的脸、流着鼻血的鼻子、耳垂撕裂的左耳、满是淤青的双臂、被药物实验至白裂化的右腿……没有一处上下完好的地方。这样的少女，倒在肮脏的垃圾堆角落里，任凭蟑螂在她的手臂和腿上爬行。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有找到一个小女孩么？她有着紫粉色的长头发，是我的妹妹……小孩子不懂事，受气离家出走了……”
骗人的话语在天桥上游荡着。
手机半小时前弹出了警方彻查非法实验室的新闻。
大力推动民间科技，除了令全民庆贺的技术结晶，更多的却是不堪入目的作呕事物。
他在地铁一眼带过，可些许愤怒拉扯着他的心脏。
现在他走上前去，有什么感情催动着他，就像贴在墙上的一块红宣纸，被越撕越开、越撕越碎。
“跟我走。”
“……”
环安一把拉起少女，毫无力气的双腿止不住颤抖，这让她一被拉起就跪在泥泞下。
他才发现这名饱受摧残的年幼少女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
少女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双腿在不停发颤和嘶吼着疼痛，她全然……绝望至无所谓地不去在意，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被雨滴敲打的脏污地面。
环安脱下校园外套，盖在她的头上，防止会有人看到她的面容。然后搀扶着她，往人少的小路前进。
倾盆大雨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我是实验体，编号M1923T1129，隶属斯卡基斑实验室。”
除了嘈杂的雨声，还有少女那在雨幕下异常清楚、死气沉沉的低哑声，环安愈来愈感到愤怒。
“我的身体虽然因实验导致多个器官机能下降，但最关键的心脏完好，全身还有百分之三十二还可使用。”
“我还有用……”
雨水打落在她白裂化的伤口，神经和细胞惨叫着、哀鸣着。
“……请不要处分我。”
我只想吃一片面包……
这句话被少女吞回嘴里。
环安搀扶着她走进一个露天停车场，值班的保安不在保安亭，估计是去上厕所了吧，这也是他进到这个露天停车场的原因。
他观察了一下，走到一辆全部车门和车前后都配有保密玻璃的小轿车旁，拿出撬锁工具，开始施展由他叔叔教授的撬锁技术。据说这项技术由是他叔叔在异世界，从“精灵族第一神偷”的手上学会的。
不到十秒，车门打开，没有触发报警装置。环安将少女搀扶到副驾驶上，他坐在驾驶位。关闭车门，用另一种形状独特的撬锁工具插入点火锁孔，转动点火，这辆车就这样如此简单地归他使用了。
“嗯……”
车子有些霉味。他翻阅这辆车的主人的驾驶证，以及车险文件。证件和文件都布满了厚重的灰尘，甚至已经过期，估计这辆车是个已被车主遗忘的僵尸车。
未成年非法盗窃甚至未到法定年龄驾驶车辆，这够环安进少管所里接受教育好几个礼拜，不过这场倾盆大雨导致能见度极差，只要遵守交通规则慢慢开车，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车子驶出停车场，缓慢在马路上行进着。
“……”
环安能看出少女在无言地表达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我会怎么样？
我身上有什么会即将不属于我自己？
“……杭原市南岗区旧海街道星棋小区七栋一零三至四。”
“……”
“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的家。”
方向盘向左打，实验室的搜查人员止步人行红绿灯，车流在绿灯的光幕下通行。
“没有那些该死的药水味，也没有那些狗粮养的畜生，去他妈的实验，去他妈的犯罪团体。”环安随情绪调动，说着自己平时在校不会出口的话，“妳不是那什么鬼J8NTSB的实验体，也不是被人随便挥霍的小白鼠，妳现在，是人，是我的人，知道了么。”
“……”
“这是我一时兴起，但是我不会扔下你，我已经决定了，你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你要为我而活，作为回礼，我会给你名字，给你吃的，给妳暖洋洋睡觉的地方，给妳幸福的人生。”
雨渐渐停了，窗外的道路变得辽阔。
“……我……”
“嗯？”
“……我可以……能被允许吃上面包么？”
“我还没吃早餐，如果你想吃，早餐就吃火腿鸡蛋吐司配甜牛奶。”
“……”
雨过天晴。
即便全身脏污，充斥伤口，可少女的双眼首次露出了光芒，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很快打湿她那无表情的脸。
愤怒散去了，前方是散去乌云的蓝天和光明。环安摇下车窗，风灌了进来，带着这些糟糕的情绪随着哭声一齐被抛至后方。
……
……
“……下面来看一组快讯——”
环安关掉电视。
将茶水一饮而尽。
“妳泡的茶一如既往好喝。”他站起身来，将用来遮脸的书放回第六个书架的第三行上，“要吃火腿鸡蛋吐司么，时间还早。”
“少爷，早餐已经吃过了，过量饮食对身体不好，更何况你吃的还是酱烧肉拌面，能量会超标哦。”
“……说的也是。”
“但我想吃，明天想吃。”海莉吐了吐舌头，可爱的笑容带着一丝俏皮，“请少爷明天做给我吃，我好想吃。”
“收到。”
语气平淡，但却有点心动。环安想起来，海莉的嘴已经被自己养刁了，除了火腿鸡蛋吐司还要准备番茄生菜沙拉，以及鲜榨的甜橙芒果牛奶才行。
一边在心里头列好明天的早餐清单，一边拿起一把布满绿蓝色锈迹的棒状物体，走出旧书馆外。
天空被附上一层淡淡的黑暗，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三分，并非是进入黑夜，而是散播炫目光芒的某个存在即将被遮挡时的前兆。
距离日全食开始，预计只剩十几分钟了吧。
安装在地上那几个提前设置好的采集器正常运作着，按照设定的程序，日全食一开始，采集器便能采集到的大量的BNIUI-1粒子。
而至于握在右手上的这根棒状废铁……已过世的叔叔是这么称呼他的。
圣剑。
以巨人矿山的精铁作为原料，经由矮人族的国宝级工匠，用圣火、稀冰和圣王锤进行淬炼敲打而成，再由八大精灵的族长们、和送施圣歌队送上最高等级的祝福魔法和圣言魔法……无数道工序下来，出现在众人面前，带给人们光明和未来的，便是这一把圣剑。
据自己的父亲所说，这把剑，是随着环天和快速老化之时，在他手上一点一点凭空生成出来的，那白银色的漂亮剑身没过多久，就被蓝绿色的锈迹覆盖，变成了一块废品收费站都懒得收下的废铁。
环安只见过这把剑两次，一次是他小时候不听环天和的劝告，偷偷跑到仓库的时候，在角落看到。
另一次便是现在。
< -- 我抢走了圣剑。 -->
“……”
< -- 这场冒险还未结束。 -- >
< -- 完成我 “未竟之事么……”
环安看着远处。由田铺满的表格空白一片，现在还未到种植农作物的季节。
田里的杂草微微摇曳。起风了，风携带着阴冷，拂过他的肌肤。
周围的采集器发出略微刺耳的嗡鸣声，这是机器超频运作的征兆。环安掏出手机，实时监测采集器群的程序如常运作，唯一不同的是电子仪表上的数值以惊人的速度偏转。太阳逐渐被黑色遮蔽，黑暗笼罩地更加完全。渐渐，渐渐——
< ----- 我看到前方，突然变得有趣了起来。 ----- >
空间裂开了。
如同被一刀砍碎，环安的前方——眼前的空间如玻璃般碎开，裂出了一个黑色的大洞，这个大洞无法用眼睛判断，看不出它通向何处，而大洞的周围延伸出无数使空间曲折的碎片，天空在下方，田野在上方，而自己的影子交错在左右，和上下混合成了一团。
< ----- 我还在惊讶于太阳变成了黑色的圆，眼前就出现了和我经常看的漫画书上的，一模一样的黑洞。 ----- >
与记事录上所述的一模一样，这是通向异世界的大门。
蓝绿色的锈迹从下至上褪去，手上的圣剑重新泛起能撕破一切黑暗的银色光芒，
< ----- 我毫不犹豫—— ----->
毫不犹豫——
脑海闪过寂静躺在冰棺上的躯体。
环安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秋千撞伤耳朵，在医院边哭，边听陪在他身旁的阿叔讲述自己的故事。起初，他认为是假的，是从哪个漫画书里随便改编用来逗幼小的自己玩的。可不知不觉，不知不觉……他便知道。
那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最伟大的财富，是真实存在的。
现在他可以不再是窥视冒险故事的看客，也不是隔在金库外的守卫。
< ----- 我毫不犹豫…… ----- >
可是他能做到么。
环安无法想象，自己能像他的阿叔——环天和一样，做出如此壮举。
记事录上的故事，除了帅气、美好与勇气，也有恐惧、痛苦和死亡。
不负责任前往异世界，如果死在了异国他乡呢？家人怎么办？
海莉怎么办？
脑海闪过的是一名流露着痛苦神色的紫发少女，她悲伤地看着地上被插满了采集器的尸体，机器超频驱动的嗡鸣声是唯一的悼词。
心脏好像被握紧了一样，甚至不敢停留在脑海里的意识一瞬。
环安向后退了一步。
“……”
< ----- 我…… ----- >
“主人。”
令人安心、温暖的声音响起。
环安转过头去，海莉就站在他身后。
“……我还记得主人第一次给我做火腿鸡蛋吐司的时候，做焦了，可是我那时以为火腿鸡蛋吐司就是那样的，我吃了进去，边吃边哭，主人你手足无措，一边说着有点难听的话，一边擦干我的眼泪。”
“……”
“然后，我的人生正如您所言，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第一次在温暖的被窝上睡觉、第一次在公园里散步、第一次下棋、第一次上学、第一次生病吃药、第一次您握着我的手，在床边摸着我的头，安慰被噩梦吓醒的我……”
遮蔽太阳的黑暗开始褪去。
在前方碎开的黑色大洞也开始被正确的空间给逐步黏合。
“可能少爷您那时候救下我，只是因为憧憬环天和叔叔，而一时兴起的行为。”
“……”
“但是从一开始到现在，”
海莉看到环安那苦恼又挣扎着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流下几滴眼泪。
“您都一如既往，在关心我，认真地考虑着我的事呢。”
那是高兴的眼泪啊。
海莉擦去眼角上的眼泪，走到环安的胸前，背对着正逐步缩小的黑色大洞。
“我是主人的贴身女仆，主人去往何处，我都会跟随至天涯海角。”
“……”
环安直直的注视着海莉，伸出手擦拭海莉脸上的泪痕。
“能和我一起前去么？”
“嗯！”
太阳重新释放光明。
“我是主人的贴身女仆啊~”
在空间完全恢复正常的前一刻，海莉与环安手拉着手，两人脚步轻快地踏进了通向异世界的大门。
采集器断开了信号。
旧书馆的圆桌上，封皮磨损的记事录被风吹开，翻阅至其中一页。
上面写的是。
祝你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