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郑国渠成时,秦国论功行赏,欲封治水功臣郑国为太田令,然而其母国韩国看见自己派出去的间人(间谍)最后却倒戈帮助了秦国,成为了秦国的大功臣,内心窝火,于是立即缉拿了郑国的家人,妄图胁迫郑国回韩束手就擒。
秦王不愿意令功臣受辱,派兵攻打韩国南阳,欲以铁血手段强硬逼迫韩国交出郑国的家人。意外的是,旬日之间,韩国南阳兵败如山倒。若是寻常城池也倒罢了,偏偏南阳是韩国仅存的富庶之地,不夸张的说,韩国王室的尊严就指着南阳的这点赋税勉强撑着,韩王无法只得紧急叫停,乖巧送郑国的家人平安入秦,这场闹剧才勉强收住。
趁这个时机,李斯入韩见了昔日的同窗——韩非。从前两人一齐师从荀子大师,终日在兰陵学馆论战,情意深厚,那时的韩非意气风发,虽师从荀子,但却对法家经典如数家珍,时常辩得李斯无话可说,他认为韩非的才学可比昔日之商君,秦国若有韩非,一天下指日可待。李斯热情饱满地预演着见到韩非要与他说的话,可见到韩非时,却被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高大的韩非枯瘦得只剩骨架硬撑着锦衣华服,发须脏乱,胡须虬髯,如枯木一般坐在院中枯井旁呆看寥天,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李斯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冲过去抱着他:“非兄!何至于此耶?”
见来人是李斯,韩非的眼睛短暂的亮了一下,但很又变得如死水一般。他僵硬地回抱了一下李斯。
李斯哭嚎半天,气愤道:“非兄,同我去秦国,秦王乃百年难遇之英主,定能发挥你我之能,缔造不世功业。”
“斯兄,韩国是我的牢笼,我出不去了。韩王心志不坚,一面任用我,一面又以老贵族牵扯压制我。一面想让我强韩,一面却演戏诉说各方牵制,变法艰难,削我职权。韩国不思自强,只在方寸之地玩弄权术,如此之国,夫复何言。况,一山不容二虎耶。”一下子说了许多话,韩非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李斯着急起来:“非兄,你知我不是那样的人。”韩非的才能自己远不能及,是有嫉妒,但不至于如此容不下他,他也珍爱他的才能啊。
“斯兄,不必再劝了。”
“非兄,你等我,我回去求秦王救你,秦王一定会救你。”
见劝不了李斯,韩非索性由他去,只说了一句:“斯兄,若你执意如此,帮我办一件事罢。我花费数年,终于完成了这篇大作,只愿它能兴邦国,如今韩国,呵,强弩之末,是用不上它了,你替我将它送给秦王,唯愿秦王大业得成。”
“非兄所托,我原不该拒绝,然此乃兄之心血,我怎可取而代之。”
“你我或无再见之日,我不愿此书烂在韩国。”
见他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李斯心中悲痛无极也不再劝他,韩非心智坚定,一定是已经到了绝境:“兄之重托,斯定办妥,还请非兄宽心以待来日。”
韩非回复了他一个勉强的浅笑,就这样送走了李斯。
李斯办事快捷,回到秦国立马就将《韩非子》递给秦王,嬴政得到《韩非子》读得酣畅淋漓,连日与李斯盘桓论学,不亦乐乎。《韩非子》给年轻的秦王开了眼界,从前读《商君书》,有登高之感;然现在读《韩非子》,却有博大渊深之感,《韩非子》将法、术、势融为一体,改变了嬴政只知横冲直撞的治国之道。
韩非将自己的心血之作无所顾忌地献给秦王,嬴政凭借着《韩非子》给他带来的热血感受,以为这是韩非将他引为知己的信号,立马派人携国书去韩国接韩非。
韩王安不敢得罪秦国,只得将韩非送上了去秦的道路。听到韩非要到秦国的那天,嬴政兴奋得穿戴起冠冕亲自到咸阳城郊迎接韩非,一直从清晨等到正午才见到疲惫不堪的特使和李斯。原本为韩非准备的特大接风国宴,也考虑到众人,主要是考虑到韩非辛劳,特意改了日子。
韩非一来到秦国就大病了一场,还拒绝吃药,国府一直仔细养着他。
怀孕的西乞月也很想见见这个闻名天下的倔强名士,却被赵高劝回了。因为韩非到秦国那日,赵高同秦王一起和一班大臣兴冲冲地在郊外迎接他,却不想迎接到一个比天气更冷的韩非,周身都是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前去迎接他的特使脸上也没有半点完成任务的喜悦,个个木然无声地呆立着,一边是热情的秦王一边是冷漠的韩非,看得人窝火。他不想西乞月再去自讨无趣,苦心劝道:“夫人现在情况特殊,还是少去见这种奇怪的人罢。”
韩非凭一己之力浇灭了整个秦国对他的热情,就连为他补办的大宴,大臣们虽然身穿功勋冠服,但心中还是憋着一口气,又因秦国有敬士国风,不好发作,个个憋着气就等着今日看看他的真实才具。
诸般礼节过后,秦王离座来到韩非座案前,诚恳拱手道:“先生巨作如暗夜之烛,阐幽明微,幸得先生入秦,唯愿先生,赐教于秦。”
秦王真诚热烈的邀请令韩非枯死心一阵热烈的抽动,然终是虚妄罢了。他收起自己的悲凉,起身恭敬回礼道:“秦国百余年变法,是天下各国之师,韩非治学二十余载,遂成一书,未公之于世,唯赠秦王。若能与商君秦法并行,莫说强国,强我华夏亦未可知。”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大臣们就高兴地向两人敬酒,可这酒还未曾咽下去,又听见他话锋一转:“秦国政治清明,然秦王乏察奸之术,非圣主也;秦之臣阿谀成风,虚伪狡诈;秦国频频东出,果然是虎狼之国无疑。”
尉缭性子直,脾气急,又受过秦王礼待,哪里忍得了他这样诋毁秦国,忍不住喝道:“韩子慎言!”
秦王回到王座,不甚在意:“先生说我用人不察,所指为何?”
韩非也很直接:“且不说郑国叛国,尉缭弃魏,那姚贾,大梁监门子,昔日曾为盗,为六国鄙夷,如此一个卑贱布衣,败德辱行之人,竟为大秦重臣,许是安稳日久,竟教秦王忘记嫪毐之乱了,可笑。”
韩非嘲讽的姚贾是秦国的邦交大材,其才能能与苏秦张仪一比,为国背负骂名多年,幸得秦王明察才洗清了那些污名,举国尊敬,却被韩非贬低到尘埃里。韩非一句话,不仅骂了郑国、尉缭、姚贾,又骂了入秦做官的六国布衣名士,更可狠的是拿秦国的国耻羞辱秦王。他的话像点了火药桶一样,一瞬间群情激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韩非,韩非却并不生气,站在殿中任由他们驳斥。
不一会冷森森冒出一句:“乌合之众,蠢人一堆。”
韩非嚣张的态度更是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怒气,见场面逐渐无法控制,秦王站起来向韩非一躬,高声说道:“今日先生来,草草几句,方显法家本色,嬴政谨受教,今日大宴已罢,诸位各安其事,长吏代本王礼送先生。”说罢抬脚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