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回到东偏殿气得摔了冠冕,在东偏殿撒气,为了避免秦王气急冲动决策,赵高急忙去请来了西乞月。
嬴政坐在满地乱丢的竹简中一个劲喝着闷酒,头发散乱,身上的华服也被糟蹋得有些脏乱。
西乞月缓缓走向他,捡起冠冕交给赵高,又撑着笨重的身子跪坐在他身边,轻柔帮他理顺发丝,整理华服,柔声道:“今日大宴的情形,赵高同我说了,夫君可愿意听我一言。”
嬴政抬起头余怒未消,看着西乞月,示意她继续。
“今日韩非挑起众怒,从今往后大秦再也容不下他,我看他像是故意的。”
“为何?”
怕她辛苦,嬴政扶起她到王案前坐下,安静听她分析。
“夫君,韩非是王族公子,身份特殊,我猜他去苍山求学,花费数年著书立说,都是为了韩国。韩非之才韩王怎么可能不清楚,但韩非若是真的大权在握,韩王和韩国的老贵族都无容身之地,韩非在国人人忌惮。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效忠他国,韩国于他是国也是家,他若入秦,叛国弃家,不止韩国,天下都会唾弃他,若夫君是他,真的能做到弃国家而去吗?”
“韩非如此大材,怎会腐朽至此!”
“夫君,我以为人各又志,各有其难。韩非经世之才,一身学识却无法救国,眼睁睁看着国家败落,诛心耶。我听李斯先生说,韩非在韩国就已有求死之心,可偏偏你看重他,韩王为求自保送他来秦,他在韩国不能死,只能来秦国求死了。韩非此来一心求死矣,只怕夫君要失望了。”
“可惜了,我珍视他,心中多次期待我与他能同孝公商君般相互扶持,开盛世,可他却不愿为我大秦效力。”
“夫君真是贪心,有了李斯还想要韩非,不知荀子大师同意否?”
嬴政被她一逗,心中开怀不少。
西乞月的话打消了嬴政的很多执念,虽然看出了韩非的求死之心,但嬴政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弃,他想教韩非看看强大的秦国,看看现实。于是故意带他去巡视郑国渠,看看富庶的关中,还故意向他透露了来年秦国的东出计划。
李斯察觉出了秦王的试探之心,故意迎合道:“来年东出应该以韩为始。”
韩非一听立马憋红脸制止:“韩国如同秦国的郡县一般,早已经附属于秦,若秦东出灭韩岂非徒惹天下唾骂。”
姚贾好奇开口:“依韩子所言,秦国东出该以何为始?”
“赵楚皆可。赵为秦之仇敌,楚国幅员辽阔,举国富庶,得利巨大。”
韩非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众人无语至极,韩非竟想让秦国大军去攻打土地广袤的楚国,牵制秦军,陷秦军于危局,这谁人能忍受!
半响,尉缭冷着脸开口:“韩子所言欺秦国无人乎?欲将秦国大军陷楚以存韩,用心良苦呵。”
王翦也怒气冲冲:“赵楚皆可!韩子将将士的性命看做什么了?”
“非兄,秦国大义,救兄于水火,兄何负于秦?”李斯也痛心地质问他。
蒙恬也忍不住拍案问道:“非兄,为何执拗至此?”
在一声声的质问中,韩非闭了嘴,沉默不言,这次巡视也是不欢而散。回到咸阳后,韩非又紧接着上了一卷《存韩书》,看得嬴政眉头紧锁,看来韩非铁了心不为秦谋。
“小高子,召长吏!”
等李斯气喘吁吁地赶来,只听见秦王一句:“着廷尉府缉拿韩非下狱,依法处置。”就不见了踪影。
秦王消失的这些日子带着西乞月又再次来到了渭水庄园,这次除了必要的护卫外,只有他们俩,又是一年踏青时节,此次再来,他却是撇下杂乱的国事来的。
韩非搅乱了秦国,也搅乱了他的心,他想不明白,法家名士如商君者都有心怀天下的公心,为何韩非青出于蓝胜于蓝,偏偏他没有这样兼济天下的胸怀!昔日惠王忌惮商君,让商君枉死,嬴政心中一直觉得遗憾。嬴政心中期待着:若有一个如商君一般的法家名士愿意辅佐他,他一定会护佑这个人直至其身死。
韩非送他《韩非子》那天,他兴奋了很久,他以为他梦寐以求法家名士就要出现了,他的人生愿望就要实现了,未曾想这样一个经世之才却是带着求死的心来的。韩非给他带来的震撼还未散去,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样一个法家名士是带着覆灭秦国的敌意来的。
嬴政虽然陪在身边,却终日愁眉蹙额的样子,西乞月见了很是心疼,她虽然无法理解他的执念,但也大概懂得失望的感受,只得想办法,帮助他转移注意力。
忽而一阵叮咚秦音,西乞月轻柔的歌声传了过来: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白驹》一歌,是君王一心想要留住贤者,却没有做到,最后只得将其放归山林的故事。诗中所写,很合如今的局势,秦王一心挽留,可韩非一心求死。
“月儿!?”
“夫君,我想韩子心中已将你视为知己了,若非如此,他怎么会送你书,怎么会在大宴上说那番话。他不能辅佐你,留下心血辅助你,祝你开创千秋功业。韩子心中也委屈呢。”
“月儿,你说的对,若我是韩非,也无法放下韩国。况且韩国以术治国,韩国不用韩非,辱没大材,也绑着他,不让他效忠他国,实在可狠!”
“夫君,事在人为,如今你已经尽力试过了,然韩子还是坚持己见,岂非法家本色耶,心智坚定,不轻易转移?”
“说的是。我敬佩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是也,韩王不会用他也不会杀他,他回了韩国,终日如行尸走肉一般被禁锢着,终有一日还要亲眼见自己国破家亡,更是残忍,他将夫君视若知己,笃定夫君会帮他,所以夫君成全他吧。”
“.......”嬴政沉默了半天。低声说道:“月儿,再为我弹一次《白驹》罢。”
及至西乞月的“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传来,嬴政才逐渐收起心绪,似下了决心般:韩非,你为了求死苦心孤诣,本王帮你。随即命赵高送一份密札回咸阳。
韩非入国狱的消息立马就在六国引起了轩然大波,在秦国的六国士子闹着要面见秦王,原因在于韩非是以韩国特使的身份入秦的,战国约定俗成不杀来使,况且他还是名扬天下的法家名士。
秦王珍视韩非,李斯也不敢随意处置,他多次想请示秦王再做处理,但就是这样关键的时刻,秦王竟然不知所踪。他费劲心思好不容易找到赵高,没想到赵高好像早就在等他一样给了他一封密札,上书:韩非之事,长吏依法处置,无需再请。韩非的名望高,李斯不敢贸然处置,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众怒,为此烦恼了多日都没有结论。
正在李斯惶惶不知所措时,上卿姚贾忽然提醒了一句:“君上未做处置,安知不是考校兄之胆魄公心,兄大胆处置便是。”
韩非的罪名并不难查,私心害秦,昭然若揭,为平息众怒,李斯代秦王颁布了国书,将韩非的糊涂言论告知天下。
如此忙乱多日,国中才算安定。李斯秘密去云阳国狱见了韩非。
“斯兄,谢谢你来送我,我安心多了。对了,替我向姚贾道歉,昔日种种,迫不得已。”
“非兄!已无转圜之地了吗?”
“是也,非之死不可逆转,兄不必奔波了。”韩非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李斯头一次奔溃大哭,他从未料到自己手上的第一条人命竟然是韩非。
李斯走后,韩非在云阳国狱自裁的消息传遍了六国。
年轻的秦王用在《韩非子》里学到的权谋之术命李斯杀了韩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