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若是告诉我——被一个陌生人的记忆困扰了十余年,好不容易从虚幻中走出来的我,是假货,是一个鸠占鹊巢的窃贼……
不该是这样才对,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样子是这样?
白色,白色,白色!
和怪物一样的白色,和记忆最后一刻一样的白色,白色的脸,白色的头发,白色的手掌——白色污秽般的泥一样的东西,虚幻而肮脏,那是镜中的怪物,也是镜中的,我!
我…我……
触摸镜面的手,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人类的手,可镜中映照出来的,却是诡异的白泥揉造出来的异形的手。
难道…是幻觉?
“啪——”
毫不犹豫用力扇了一巴掌,酥麻的痛感遍布右脸,但这炽热的痛觉似乎让眼前骇人的怪物变得更加真实。
不,不是幻觉!
低下头,我呼吸急促地左右扫视着自己的身体,正常,是正常的,是正常的“人”的身体!
正在渐渐消失的脸上的痛觉,指甲嵌入皮肤的痛觉,毫无疑问,这是真实的,人的痛觉!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记忆中的人该有的痛觉就是这样,才对!
抓着身上的衣服向上一拉,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衣服牵动头发的感觉,皮肤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的感觉,都是正常的!
不,还不够,还不够……
拉开牛仔裤的纽扣,裤子一下子被我拉了下来,凉嗖嗖的感觉一下子扑向大腿,抬起左脚,想脱下它,但碍事的裤子缠绕在脚踝上,一时间竟然没有褪下来——早就忘却的心脏跳动了一下,双手好像失去了控制,猛地伸向那该死的裤子,抓着它用力拉扯。
就差一点——缩在一起的牛仔裤要被扯下的那一刻,右脚突然向左侧一滑。
先是屁股,再是臂膀,最后是脑袋,接连与坚硬的地板对撞。
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冲散了思绪,留在大脑里的只有疼痛与对疼痛的恐惧。
什么都看不见,睁开的眼睛看到的只有一片乱麻形成的黑。
要是就这样变成瞎子就好了。
我这样想着,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上。
可是现实终究没有给我逃避的机会,随着冰冷与潮湿的感觉从身下的皮肤传到大脑的时候,乱麻一般的黑已经如潮水般褪去,显露出一个被白色的丝状物盖住前身的盯着我的怪物。
我看着这个怪物,有五官,有四肢,像是白泥刻成的雕塑,冷漠的盯着我。那眼睛,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一样。
那是我的眼睛,我的脸,我的身体。
我的冷漠。
看着它的眼睛,我慢慢直起了上半身。
明明全是白色的泥,却能勾勒地如此清晰,瞳孔的纹理,皮肤的斑驳,发丝的叠痕。
连那作为异物存在的天蓝色的胸罩,穿在它的身上都显得如此自然,和穿在我的身上一模一样。
看着它,看着它的眼睛,看着它的冷漠,然后,挥拳打在它的脸上。
和刚才所体验的完全不一样的刺痛从手指上传来,镜子没有如预想中一般破碎,依然完美无瑕,可以看见一条伸直的白色手臂,在镜子的里侧贴着镜面。
我叹了口气,收回了拳头,转过身坐在潮湿且冰凉的地板上,慢慢将牛仔裤从脚踝上脱了下来。
没再转身看那面宽大的全身镜,把丢在地上的衣服和裤子都捡到手里,我挣扎着起身,拉开移动玻璃门,有些哆嗦地把它们放在水池旁的篮子里。
水池上面的镜子里映照着的依然是那个白色怪物的脸。
我低下头,负手将后背胸罩的纽扣解开,再脱下内裤,把它们丢在篮子里后,转身回到了内侧的淋浴间。
打开淋浴器的开关,冰冷的水流猝不及防地填满了我的视线。低下头,脑后的头发开始变重,身体开始变得冷,模糊的世界在眨了几次眼后变得清晰。
清醒了,清醒了。
可是,那种姿态,和名为“夜星”的怪物有和区别呢?
‘你说我是怪物,那和我一样的你,不也是怪物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这是我看到镜中的怪物时,想起的怪物的话。
转过身,镜中的怪物被背后的淋浴器淋着水,白泥构成的头发盖住了半边脸,有些黏在一起,有些胡乱分叉,看起来很狼狈。
眼前这个怪物,就是我。
不是梦,不是幻觉,就是我。
怪物“夜星”在水下将“此方若叶”分开,而被分出的异物,就是眼前这个怪物,这个我。
和怪物一样由白泥构成的身体,带着陌生且残缺的记忆的灵魂,这就是我。
难以接受。
但……已经被分出来了。
“我”已经从“此方若叶”身上分出来了。
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那个怪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
水的温度渐渐上升,雾气将玻璃模糊,镜中只剩一个虚幻的白色人形。
已经逃避不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继续留在这个家,跟正主来一出真假美猴王?
还是向妈……此方…千雪承认自己是个异类,把选择交给她来做?
或者是告或不告而别,远离这个地方?
不知道。
到底该怎么选,我不知道。
……
如果是他呢,记忆的拥有者,或者说,我的前世?
他是个普通人,高考去了一般的艺术大学,最后只是在网络上接单做着垃圾音乐谋生。不服输,但还是输了。以他的性格……是第一个选项吧。忍受着良心的苛责,披着此方若叶的皮就此活下去。毕竟,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在日本这个国家想活下去太过艰难。
如果是待雪呢?
如此特殊的他,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热情的他,会怎样抉择?
他会坦然面对的吧?
脸皮厚得像城墙一样,毫无羞耻心,被几十个人注视都能泰然自若地扯皮,随意亲近班主任,连学生会长都能上下其手,甚至,在教室公主抱我……
但,一切都理所当然一样。学生大都认同了他,选他做了班长;班主任信服他,与他交好;学生会长也和班主任一样。
就连我,也把他当成了朋友。
他有勇气,有智慧,有毅力,简直不像个学生……他就不是正常人吧?放在异世界小说里,高低是个勇者。
如果是他的话,肯定有勇气面对自己,承认自己是个怪物,然后再以他不可思议的力量得到妈妈的认可吧。
而我……
不,我做不到……
向他们说自己是个怪物,是个占了他们女儿身体的落魄中年人,我做不到。
那种事情,光是想想,恐惧就弥漫了整个身体。
我……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力气似乎被抽空了一样,双腿发软,再也撑不住身体,只能后退两步,颤颤巍巍地靠着墙坐下来。
停不住,想哭的念头根本停不住。
但我不能哭出声,万一没控制住,吵到外面的人就糟了。
头上的淋浴器一刻不停地工作着,流水冲击双脚前方的瓷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只是这样的话……
我双手环保住膝盖,将头埋在大腿中间,微微放松了一点,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原来,怪物也会哭啊。
原来,我也会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