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挽秋并没看出张廉与林婶子间有什么必须得一生一死方能解决的深仇大恨,当然,他顶替林清言的身份也没几天。
但是张廉不是,他是二管家视若亲子的侄儿,而林婶子更是林家的家仆。
见血才能解决的仇恨基本与家仇离不开干系。但真有这么深的家仇,那二管家何须他的好侄儿脏了自己的手?
不是家仇,若是些别的仇恨呢?
林婶子估摸也不大清楚的仇恨?
因为就这几天的相处,林婶子在遇见亦或提及张廉的时候并无什么异样。诚然世上存在善于伪装的人,但莫挽秋根据自己对林婶子的判断,仍然倾向于她并未隐藏。
但是这件事最大的疑点便在于,为何偏要在婚礼上杀人?
在这种场合杀人,那基本上便无什么隐瞒的可能,看张廉现在这副模样也不像还要为自己脱罪的样子。
图什么?
不计后果地杀人,按常理推断,应有两个可能的理由。一则激情杀人,即二人之间发生某种纷争而其中一人被情绪所影响而未经思考地下了杀手;二则,因为某种既定目的。例如杀死手握把柄敲诈的家伙,亦或在某个消息彻底传出去前灭口,又或者只是某个更大的计划中的普通一环。
那么林婶子死在谷林二家的婚宴上,属于什么?
前者?不,激情杀人那也需要有这个前情,林婶子估摸都不太知晓,而二管家看样子也毫无准备,那么这条可能又如前面一样走回了那个疑问——为何偏要在婚礼上杀人?
那么,便是二则。一定有什么其他目的。
这个目的如果只是为了断绝一条信息的传播、消除把柄,那么婚礼杀人便是因为一种时效性,但如果这只是某个计划中的一环,那么一定会有后手。
几乎转瞬,莫挽秋在心中梳理完毕,下了定论。
当然莫挽秋也知道这些推论基于的条件有很多只是他短时间内对几人下的判断与认知,这种条件有很多不确定性,随着他之后补足信息便很容易更改。但至少在此时,基于莫挽秋所获得的信息这是最可能的。
在第二种可能的前提下,辨别这个目的是因为时效性还是作为另一计划的齿轮,看的便该是有无后手了。
等待。
但不能是完全被对方占据了主动权的等待。
莫挽秋看了眼四周。修仙世家,尤其是少主的婚宴百年难有,但也因此,一旦举办,那便是将邀尽一地近乎所有修仙势力的盛大。
婚宴的人数非常多,只有这个平日基本不用的大殿能容得下。因而在发现死人后并未在原地审问,而是让人看守尸身所待的地方,而后回到大殿来讨论。
说来这件事情,虽是死人,但按修仙世家的脾性,一般也都会先压下去,至少得等婚礼结束后再去追究。
但是这件事情被揪到了所有人面前,那么如果不能好好处理,才是真的打谷家的脸。
而现在,根据他收集到的信息,那位真正压得洛萍所有人出不了头的谷老夫人卧病在床。
谷家唯一的继承人,谷家少主也快死了一般,谷家现在康健的主子,只有今天刚刚嫁进谷家的少夫人,林清言。
所以现在是由莫挽秋作为林清言来盘问张廉。
而他起身后的第一句话的力度听上去有些绵软无力,配着她微微沙哑带着鼻音的嗓音更柔弱无助了。
至少莫挽秋能注意到林清言的好叔叔林许,在他开口后,那眉头一皱。
张廉呢?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林婶子自我小时便带我,我却不知道她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杀人。”新嫁娘微咳一声,慢慢地说。
新嫁娘拖着极长的裙摆,从上首走下来,站定在这个狼狈的男人前,而后微微弯腰,肌肤白皙细嫩却骨节分明的手准确掐住了男人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人。
张廉的脸颊被那不算小的力道掐的生疼。他怔愣地看向眼前披着红盖头的新嫁娘,这个他原本并不熟悉的主家小姐,也是现在的谷家少夫人。他似乎能感受到一双幽深甚至令人心生恐惧的瞳隔着红盖头正看着他。
他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是张开的嘴里却只剩下毫无意义的粗气声。
脸上的那股力道越发大,因这种抓取,新娘张开的手,小指处自然而然地别在了张廉喉结往上处。而那个小指,此时好像只是用力别着,又好像是在往张廉的咽喉处刺。
“林夫人。且松开这小子吧。”一个清俊而带着些长者慈祥感的中年男人突然发声。
莫挽秋闻言看了眼,这正是他先前注意过的洛萍城本地势力,赵家的家主,赵岩芩。
“我本不该站出来讲话的,毕竟这原是你们林谷二家的婚宴,死的人,也是林夫人你的家仆。但是我想,这毕竟是洛萍,而林夫人你,也是第一天嫁过来,不是吗?”
莫挽秋捏住张廉的手松开了。
他起身,小指蹭了蹭袖口,而后双手藏于宽袖而别于腹前,定身看向赵岩岑,朗声道:“赵家主可是有什么见解?”
心中则在思索。没错,谷家现在看上去就是老弱病残,唯一健康的的也就是林清言这个稚嫩的新嫁娘。这种情况下,哪怕谷家是洛萍的龙头,但赵李二家之前再怎么唯谷家马首是瞻,也毕竟不是谷家的狗,想要趁机逼一逼,尤其是在第一天就打压一下刚嫁入还未掌权的宗妇,更是很符合利益的事情。
只不过,没想到第一个出声的是赵家家主。
“还请让谷家少主出来主持这件事情。”
“刚刚已经让人去通知折枝了,赵家主不必担心。”莫挽秋声音平稳地说。
闻言,赵岩岑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
但赵岩岑刚刚的这句话明摆着就是在质疑林清言,或者说林清言背后的林家。尽管这件事到目前来看和林家纠葛很深,林家也看上去理亏,但现在直白地被这么讲出来,林家家主仍然得站出来说两句了。
“不好意思,赵家主,诚然这事情是我家家仆身死,但一则,张廉也不定是凶手,到现在也还不能给他定罪,二则,倘若真为张廉杀人,也不过是我林家仆从间的纠葛。现今谷少主身体有碍,请问,我们林家的女儿,谷家的宗妇,有何不可处理此事?“林清言那讨厌的叔叔,林许笑着道。
赵岩岑闻言,看向林许。
凝滞的空气里,二人温文尔雅和(满)和(是)气(火)气(星)地打了个机锋。
“咔嚓。”一个年岁不大的小男孩小声地啃了一口苹果,然后扯了扯前面人的衣袖。
“大师姐,他们的属性好像撞了哎。”
“别说话,吃你的去。”江竹颂面目平和、嘴角微带笑意地用气音说道。
“小师弟,你别说话,这是他们世家内部的事情,咱们不要掺和。”男孩身前另一个青年回头也用气音低声告诫。
“可大师姐脸都要笑僵了哎。”
青年默了默,低声道:“大师姐她没办法。”
“哦。”男孩懵懵懂懂地说。
混蛋。
北天宗大师姐,江竹颂面目平和,嘴角微带笑意地想。
由于身高比较出众,江竹颂在人群中往往比较惹眼。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比较惹眼。这一定程度上,给江竹颂女士带来了些困扰。
因此她师门带她苦练了一套标准的礼貌微笑。
但现在,作为在场修仙门派最有地位的领头人物,处于这种修仙门派诸众恨不得钻进车底的奇妙场合,江竹颂——
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其他表情了啊!严肃还是快活都很不对啊!
于是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她只能带着门派诸人尴尬,但礼貌地微笑。
在林家家主率先冲锋的情况下,莫挽秋开始堂堂正正地摸鱼,他没说话,而是在继续观察,并思考。
老实说,他有点意外。
意外于,谷家对洛萍的威慑力。
没错,赵岩岑的那番话对新嫁娘林清言很不友好。但是也可以理解为,他在保证谷折枝的权威。毕竟削弱林清言的权威不一定要提及谷折枝。
当然,这个判断不一定。只是值得莫挽秋在心底记上一笔。
真正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李家家主,李泽虎。
根据他这段时间所了解到的信息,李泽虎此人,残忍暴戾,奸猾而心黑。
这种人,比有着好名声的赵岩岑更应该在头狼重伤无力时去咬下头狼的肉。
若是伪装,小人穿上君子皮是常有的,但君子硬要行小人事却是没道理的,毕竟人是论迹不论心的,当行了太多的小人事,说到底,也不过是小人,而里面那层君子心也不过是一层伪装的好的野心。
但李泽虎没有。
赵李二家的行事,在莫挽秋心里推向一个需要考虑的可能。
要么,是那洛萍谷家果真强横至此,哪怕如今衰弱,头虎暮年,众人也因积威而敬重不敢行冒犯之举。
要么,它真的衰弱吗?
莫挽秋想到了之前二管家的态度,他初来洛萍时便因为二管家的态度而心生不对,预感到这洛萍或谷家有问题。
若是这般,有问题的是那未曾谋面的谷老夫人,还是——那个曾经见过的病榻上的年轻人?
“不见了!”一声尖锐的叫喊。
一个年轻的仙门弟子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急匆匆的仙门弟子。
“头不见了!那个死者的头!不见了!”闻言,大殿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向新出现的那几个慌乱的年轻人投去。
***
“呼,呼。”
张诚好像能听到自己的粗气声。
又好像那只是他的错觉。他听到的只是狼狈趴在那里的兄长的沉重喘息。
他站在人群中,看着前方的伟伯和家主。这种场合也只有他们能说话。
身边的人也知道地上那个狼狈的男人是他的兄长,四周投来或是同情或是疑虑亦或愤怒的目光。
他面色惨白,全身发冷,汗如雨下。
身边的人都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地上那个狼狈的男人是他的兄长。
兄长,兄长,兄长。不,不是的,不是的——
“砰!”大殿的门被人粗暴而大力的推开,造成了一声巨响。
所有人在这时都将目光投向那几个年轻人以及他们所带来的消息。
但张诚没有,他惨白着脸,赤红着眼,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的兄长。
他死死看着他的兄长,渴望着他的兄长回头看向他。
但没有。
而此时,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的那几个年轻人时,当张诚绝望地看向他的兄长时,那个新嫁娘猛地回头!
红盖头在空中划出弧度,在所有人的视线忽视了此地的时刻,张诚的心一跳,后劲瞬间发麻。
隔着红盖头,但他仍能感觉得到,那个新娘隐于布下的瞳在看着他。正在此时。
观察他,打量他,判断他。
用那双张诚看不见的瞳。正在此时。
“哇哦,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