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掉后独独被取出的头颅端端放在那里，清晰地倒映在年轻人的紫瞳中——痛苦、稚嫩。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经历了痛苦死法的孩子。
莫挽秋对这一幕并不陌生。尽管按照数据来说，正道地盘这种事情应该会比魔道地盘少得多。但是遇到了也就遇到了。
不过……莫挽秋平静地微微眯了眯眼，这个头颅让他感觉有些奇怪。莫挽秋见过不少死去的小孩，而眼前这个头颅给他一种微妙感，尽管外观上看上去是个小孩，可是——
有意思。
莫挽秋被面纱遮住的脸，嘴角微不可见地勾起了个弧度。这个头颅像是一个成年人被强行糅合成为小孩比例后的样子。
***
人们是在后厨发现这个头颅的。
又一个死者。
不管是不是对那些水面下的波澜敏感的人都能清晰或模糊地意识到了一场昏暗的幕布已经笼到了这个精美的宅邸上。
而当那些领头的修者看清了这个死者痛苦而狰狞的面容后，谷折枝的余光里能很清楚地看到有不少人微微变色的神情。
他在心中微微一叹。
没有让身后的人推动，他伸手自行拨动了木转轮，上前几步，温和而清晰地说：“某将即刻通知秦越盟会，此处将由北天宗江竹颂道友等人看守，烦请诸位做个见证。”
在场几位有重量的修者都对此并不意外。
而后，这位年轻而病弱的少主转头，温声对他的新婚妻子说：“麻烦娘子推我回去吧。”
这位刚刚嫁过来就遇上祸事的不幸的新嫁娘沉默地点了点头，连带着头上的红盖头上的流苏也随之一动。
他们先是回到了偏殿，谷折枝起草，而后经由赵、李两家主及江竹颂确认补充后，谷折枝封信。
江竹颂接过信后迅速以灵火点燃偏殿处的“烽火台”并将信扔进去。同时将信件复制文本由传信灵符传至秦越盟会州部。
完成这些后，谷折枝便请求莫挽秋推他回到后院，按理说应该是他今晚婚房处。
两名北天宗的年轻弟子沉默地守在门口。
莫挽秋并不意外这位少主的做法，因为，孩子，痛苦而非人道的死亡，再配上修者的手段，这戳中了所有仙门、无论正魔，共同的痒点。
触及了太元六修士于太元元年定下的规定，哪怕是一城龙头，也不敢在这种敏感点前公然作祟，甚至家宴上出事，也必须由秦越盟会出面调查处理。
秦越盟会应该会很快派出调查组过来。
现在就是看这些事情到底和这位少主有没有关系了。秦越盟会的调查组一来，说不准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莫挽秋饶有兴致地想着，嗯，以往他都是拔萝卜的那个人。
在莫挽秋的视线下，这位有着风光霁月好样貌的年轻人闭目盘腿端坐在榻上，似是感觉到了对面椅子上的人的注视。他隔了一会儿，颇有些不自在地拧了拧眉，然后无奈地睁开那双乌黑的瞳孔，看向莫挽秋，道：“娘子可要休息一下？今日事多且杂，娘子怕是也有些劳累。”
莫挽秋歪了歪头，道：“你可要做些什么？”
声音是平淡而冷的，不同于婚前那次见面。但却有点像越女江上那时了。
谷折枝一边在心中这般想，一边道：“不知娘子指的是什么？”
于是谷折枝看到眼前的姑娘保持着那个姿势，然后过了一会才缓慢点了点头。
明白了，他不想直说。/嗯，她会不会以为我是不想说？
不过他说不说其实都没什么关系。/好吧，也不算错，我确实没那么想说。
双方皆收回思绪。
莫挽秋也索性闭上眼睛开始修行。
然后便是在一个时辰后，消息传来，由于不久前的大妖作祟，哪怕紧急抽调，自州总部而来的秦越盟会调查组也还需要一天半，十八时辰方可到达洛萍。
十八个时辰。
消息传来后，与谷折枝同处一室的莫挽秋便看到了谷折枝开始写些东西并递给家仆。
莫挽秋没想去看谷折枝写了些什么东西，左右不过是一城龙头的一些正常手段。
等着调查组到来并不意味着一城龙头就会坐以待毙，更何况这多出的十八时辰，暂且不管这谷家是不是藏污纳垢可以拔出萝卜带出泥，就算干干净净的，嗯，相对，更大的主动性至少可以让这个家族没那么丢份。
莫挽秋先前询问过谷折枝打算做些什么，谷折枝没有回答，莫挽秋也就不会主动去探究。
但是谷折枝毕竟就在这里。
非常快的时间，一个消息传了回来，有个孩子接了谷家张的榜。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莫挽秋才知道谷折枝先前让人张榜了。
管事低声向谷折枝说明情况。莫挽秋大致听了一耳朵便没有多听了。
“——我要见见那个孩子。”莫挽秋顿时凝神。什么？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听错，因为那个管事也有些不敢置信，谷折枝温和而直白地再度复述了一遍道：“麻烦安排一下，我要见见那个叫姜元的孩子。”
这个事情倒是不难的。
谷折枝莫名其妙但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个小孩时莫挽秋也在场。
莫挽秋在人情世故上并不能算是个机敏的人，但他记性向来很好。他很清晰地看到了并记下了，当看到了那个叫姜元的孩子时，有一瞬间，这个外貌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年轻人，眼神深沉而复杂，好似底下有暗流涌动的湖面——是那种他向来所读不懂的。
他们的交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时间也很短，在莫挽秋看来他们确实只是如谷折枝先前所说只是见一见。
但在那个孩子走后，事情便是莫挽秋有些看不懂的了。谷折枝停止了继续先前的安排，具体表现就是他没有再写什么东西了，谷家的管事也不再行色匆匆地来拜访。于是谷家的势力便好像整个正在轰鸣运作的大型机器突然按下了暂停键般。
莫挽秋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理解错了，可能只是谷折枝先前的安排已经做完了？但他的观察又不这么认为。
于是吊诡的一幕在洛萍城内出现了，整座城都因为这场祸事而暂停，唯独一个不大的小孩抓着撕下的来自一城龙头的榜在城内横冲直撞。
十八个时辰后，那个小孩尚未查出些什么，秦越盟会调查组抵达洛萍。
一直安静闭目盘腿坐在莫挽秋面前的病弱少主被带走，进行隔离调查。
城内现在无人注意莫挽秋。
这个时候，莫挽秋准备卸下新娘的服饰装扮。
早在先前，推着谷折枝去看林婶子尸身时，莫挽秋心中就已经有离去之意。先不论谷家这水有多深，谷折枝其人便给他很奇怪的感觉，出于谨慎，莫挽秋已决定速速离开。虽说也可以在这里等一等调查结果，但是宗门首席向来都是以懂得及时放弃保住同行者的命的。
莫挽秋不打算贪心，他林家、谷家的什么东西都不会带走，尽管看上去这一趟他折腾颇多最后却一无所获也无所谓。
他打开了为新嫁娘准备的卸妆用的油，漫不经心地用食指尖挑了一点，鼻子一动，青庭花味的，还挺香。
这种油得先在手上抹开才可以上脸，莫挽秋便按照说明书先在手上揉捏。一边动作，他一边想着先前那令他在意的奇怪见面。
谷折枝前后的反差，以及那个表情，都令他有些在意。
只是见面吗？那个孩子有什么特殊的吗？
十来岁出头，瞧着还没发育的小男生，虽说唇白齿红、修行也还尚可，但是——
莫挽秋又抽动了一下鼻子。啊，他目光散漫地看向了手心，抹开了，所以突然这么香。香，香……香？
他再度抽动了下鼻子，当时，那个男孩身上好像也挺香。
这倒是少见的。这个年岁的男孩。
突然，一股诡异的灵光在莫挽秋心中闪过。
莫挽秋并没有及时抓住那是什么，但额上微微冒汗的他站直了身子，将手上抹开的油直接清洗掉。他直觉，如果就这么离开，有种可怖的东西也会被他一并抛在身后。
他重新端坐在了他先前的位子上。
他甚至重新将红盖头盖上了，让那精致繁琐的红布边缘的流苏微微在眼前晃动。
这个时候，屋内是安静的，是寂静的。夜虽不深，但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却也在悄然延长。火烛在往下，烛蜡融化而滴下一些，坠在盘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莫挽秋再次意识到，此时，不会有人在乎一个倒霉的、可怜、柔弱的新嫁娘。
于是披着红盖头的新嫁娘伸出了手。
一个寂静的领域延伸而展开。
鬼魅般的影子映在了身后的屏风。
这名柔弱貌美的新妇平静而冰冷的脸上展露出了一点羞恼，但随即又是放松甚至娇俏的。
莫挽秋将手收回大袖内，叠在大腿上的右手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左手小指。
此时他已经抓住了先前那一瞬的灵光。
他确定了，他先前确实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是此前他追查而无果的一桩药，一个不同寻常的药——
专为冲关元婴所用的辅丹。
太元元年六修士所定：“自元婴而往上，天下修者但见，斩之。”
作为此代魔门第一天骄，莫挽秋当然，杀过元婴。
这个先前无果而终的案子，没想到，居然在正道的地盘摸到了下文的影子。于是新的问题便来了，知道了这个后，莫挽秋的选择是什么呢？
莫挽秋面沉似水，面前的流苏微微晃动，令人心烦。他的指尖一股寒气而出，化为一大一小成形状的两冰晶。莫挽秋握起了小的那块冰晶，大的那一块置于腿上。
他开始磨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