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姜元撕下榜的时候,他能很清楚地感知到身后诸人看他的眼神,是看向不懂事的孩童的,也是一种混杂着奇异的惊诧的。
如果这是在皇朝的地盘,也许此刻已经有人上前揪着这个十岁出头的男孩的耳朵下来了,但这是仙门的地盘。于是尽管是秦越盟会下属的正道地盘,也不例外。
那个中年女掌事弯腰,看向姜元,以一种肃穆而庄重的神情、语气向他确认,这不是什么小孩玩闹的决定,而是一个正式的揭榜。
姜元平静地确认了。
办事处的女职员看着那个站在最前端的年轻孩子,她想下意识地开口,但是张嘴却发现自己嘴唇有些哆嗦。
等到人群散去,那个瘦小但站立笔直的男孩慢慢走了回来。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办事处女职员的身前,然后仰头,露出了个可爱温和的笑容,他说:“姐姐,看样子我们可以先回去了。”
办事处女职员想说些什么,但又沉默了。男孩走在她的前面,他们穿行在静止的人流中。
在归去的路上,突然地,走在前面,留给办事处女职员一个背影和飘在空中的乌黑长发的男孩开口,道:“姐姐你该知道的,这本来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办事处女职员没有回应。
这个叫姜元的孩子,在燕州南部的秦越盟会的分部算是小有名气的。
姜元是几年前一个有守村人传统的村落唯一的幸存者。
但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倒也不会让他在盟会内部都小有名气。
秦越盟会燕州南部各分部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孩子一直在跑。所以他的事迹和名字也在跑。
盟会每年都会接纳一些像姜元这般的“幸存者”。大妖作乱、邪修作祟,诸如此类的原因让年幼的小孩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这在皇朝的地盘或许稀罕,在仙门的地盘却是不少见的。
由于特殊的环境,再加上太元元年前的混乱时期让不少村落存在守村人传统,相对而言这些村子虽直属秦越盟会,却也比较孤立。很多时候,盟会的支援力量往往只能抵达一个已经破败的村落,带走几个年幼而吓破胆的小孩。
姜元便是这样。略有不同的便是那个村落消失的更彻底一些,直到这个出去玩的孩子归家,再从消失的村落里一步一步走到秦越盟会当地分部时,人们才发现这个村落已经不见了。
姜元这样年幼的“幸存者”,会在秦越盟会进行登记,于秦越盟会下属的学堂就读、生活,并且每月皆能从盟会拿到补助,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他被收入仙门又或者成年。
姜元天赋不错,佛、道的一些不错的仙门都有意愿收姜元入门下。
但姜元哪里都没去。
他一直在燕州南部不同的秦越盟会学堂中周转。
所有人都能看出是为了什么。
他在追查,在追凶。
他想要复仇。
办事处女职员之前听说过姜元的名头,知道这个年幼的孩子的一些不同寻常的经历,但是见面后,很难有人真的把那些经历与一个唇红齿白嘴还甜的漂亮小孩结合起来,尤其是秦越盟会在洛萍这处的分部基本都是非常清闲的部门,办事处女职员从小到大便是按部就班地在学堂学习,之后进入仙门,被秦越盟会吸纳进体制,这也让她很少真的见过这样的人。
当姜元撕榜后,那些沉重的经历与过往突然让办事处女职员有实感了,好似可以从那个瘦小的孩子身上看到了。
于是这让这个清闲的小职员心情复杂。
乃至有些想要避开的惧意。
这属于人之常情。姜元想。
谷家死了人他其实并不在乎,他与谷家过往又没什么交集。
但是他此前查到的线索指向了洛萍,而谷家据他了解是当下的洛萍龙头。为谷家办事,可以很大方便他在洛萍城的调查。
更何况这件事情看上去也有些巧妙,说不准和姜元本就在查的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谷家人估计也没多指望张榜能招纳什么天纵奇才刷刷两下就把事情查清楚,当然姜元肯定还是会尽力去查清楚的,只是他压力并没有多大。、
最不济也不过什么都查不出来罢了,谷家人也不会多在意,他虽然可能会得个白眼,但又不亏。
但是当他挥别了办事处姐姐,走到了宿舍门口时,谷家的管事又找来了。
“什么?”姜元微微睁大了杏眼,“谷家少主现在要见我?”
姜元确实没有想到谷家少主会想见他。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普通打工人入职大企业后,突然大老板说要跟他见面。
尽管话本逸闻里揭榜的志士马上就会见到那些张榜的什么县令啊富翁啊,然后被说谢谢大恩大德全家干系于恩人一身,一个往前扑去就要跪下叩谢,一个在一边死命搀扶大喊万万不可啊。整个过程好似九州某些地界过年的风俗传统。
但是这几年一直在外摸爬滚打的姜元自然清楚事情并非如此。更甚至,这个要见他的谷家少主可能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大人物。
谷家少主的名声姜元此前并没有听说过,也只是在决定要来洛萍后才大致了解了一下。但是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姜元没怎么听说过洛萍谷家并不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庞然大物。
这是仙门地盘特有的情况,各个地界相对独立,不同于仙门,世家的影响力往往只局限于一地。
姜元可以没怎么听说过谷家,但只要知道它是洛萍龙头就够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庞然大物了。
何为一城龙头?
即为一城霸主。
仙门地盘内城的划分普遍大于皇朝。一城下属广大地界,其中有不少城并不存在真正的龙头,而是几大世家共治。一城公认的龙头,可以理解为这座城乃至其下属的广大地界实质上的主人。
龙头世家的家主,也可以被称为城主。
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仙门,或者说修者地盘的城都是比较独立的政治个体,一地龙头往往有着一地政府的职能,有着一地的政权与财权。当然正道这边的城都会名义上下属于秦越盟会,不过看秦越盟会洛萍分部平日多清闲就可以知道秦越盟会一般基本不会插手城内的实际事务。
尽管听说这谷家近年来有些流年不利,但目前还是洛萍的龙头。因而,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张榜纳士,也只是整个权力机器运作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与姜元对接的本来也就应该是谷家的中层管事。没有人会想到那名听说病弱的谷家少主会想见他。更甚至可以说,如果人们事先知道谷家少主会想见揭榜人,定会有无数人蜂拥而至。
无数思绪从姜元脑海中迅速飘过,在接到面前谷家管事肯定的回复后,他收敛了心神,严肃应下。
谷家管事的动作很快,看上去似乎也有些急迫,在姜元应下后他甚至不给姜元什么修整更衣的时间,而是直接邀他上山,去见那位谷家少主。
姜元压制着心中泛起的一些紧张,上了谷家的车。
***
这是姜元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应邀进入一城之主的大世家宅邸内部。
此时城内寂静,人们大都还留在广场上,人间卡在曙光之前,正处在最深沉的夜晚。谷家的车快速在城中穿行。
姜元疑心这车可能是什么法器,不然不会在保持这种高速下还能如此平稳。
端坐在车上的软榻一会后,究竟是年岁还不大,姜元终于还是小心地挑起了窗帘的一端。
外头是昏沉的,除了车前端挂起的灯,透过那点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如鬼魅般跟在车前的谷家管事外,再难看到什么。
而突然地,车子一停,一点冰凉打在了姜元鼻尖。
姜元心下一紧。
管事有些嘶哑的声音在前旁传来,“姜小郎君,要上山了。
“夜深沉,雨也将下,山路难走,便只由这车送您去宅邸吧。”
声音落了,车便又动了。管事并无跟上。
姜元的视力很不错,因而他仰头,迎着夜晚细凉的雨丝,往前看去,是密布的山林,那便是谷家宅邸所在的山了。
车在山林间快速穿梭,但因为是夜晚,堪堪将一切红的绿的棕的染成一并的黑,且也无人气,快速在车窗里闪过的那些青林翠竹、繁花锦簇也成了从人眼里遁走的鬼魅邪物的影。
但姜元面对这些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车的速度相当快,在姜元清修没多久后便到了地点。
当车子停下,姜元睁眼,透过车窗往外看去时,一个庞大的宅邸的影自远处的山雾延伸到近旁。
这里的宅邸却不如姜元想的那般盛大,而是一如这个夜晚般沉沉,只在门上点了两盏小灯,姜元在心中转念一想,便晓得这估计不是婚宴的正门。倒也正常。
一个老者撑着竹骨伞,一手拎着一盏长柄纸灯站在门口处。
姜元轻巧地跳下了车,正待与这个老人礼貌打声招呼,却在看清老人后心下一震。
这是一个,泥塑木雕般的老人。姜元心中有些诡异,但还是押着自己活泼可爱地笑着跟老人问好。
老人比较沉闷,只是说:“姜小郎君,且随我来吧。少主正在等您。”
但在姜元跟上,走进了门内后,却注意到老人一直在身旁,瘦削的手稳稳地撑着伞,以致姜元虽然是在雨夜穿行,却直到抵达廊下身上也还滴水未沾。
一路上姜元一直有在故作不经意地打量周围,但限于眼界与环境,除了大体看出谷家底蕴颇深外看不出什么东西。而到了廊下,才发现自己一身干爽。
强压心中莫名冒出的一种异样感,姜元礼貌地跟老者道谢。
老者说:“小郎君请进去吧。少主就在里面。”
这是一个非常寂静的宅院,装饰也非常清雅。有一个极长的长廊曲曲折折地通向前方,长廊上隔几步才点上一盏微弱的纸灯。
而老者所指的木门便在此处,在长廊的一端。姜元如老者所言推开了木门。
右脚跨过门槛,姜元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里面是非常干净的装饰,铜制的烛台上烛火在温和地燃烧。
木门在身后关上。
这也将室内与室外的雨夜分割开。在外面微凉的雨夜下,室内确实有一种温馨的烟火气。
没有姜元原以为的大世家的豪奢,而是非常温暖的家居。
烛火燃烧,在寂静的夜发出了让人心安的声音。
姜元并没有第一眼看到说是等着他的谷家少主。他四处张望了一下。
然后试探着向前走,用手掀开了一处纱帐,纱帐后是延伸的室内与烛火。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那突然响起,“过来这里。”
声音在前方继续重重叠叠的纱帐后,姜元看到了一个纤长的身影被烛火映照在纱帐上。
在心里稍加犹疑,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姜元继续掀开纱帐走了进去。
于是姜元见到了那个莫名其妙要见他的大人物,“倒霉”在婚礼上出了事的谷家少主。
单从外表上来说,他好像并未比姜元大多少(当然这是姜元选择性忽视了十几岁这个年纪长相变化会非常大的事实),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长相是和声音相符的一种温和的秀美,瞳孔乌黑。毫无疑问,这个大人物有着一张好皮囊。
但同时,姜元也能从肉眼看出这个大人物的身体并不好。
这里的布置也是和先前一样,没有多豪奢,但很温馨。姜元在进来时用余光看到了,屏风后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从衣着的影子上判断,好像是新嫁娘。姜元并未声张。
“你叫姜元?”谷少主笑着问。
姜元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这里看上去都很正常(嗯,虽然那个新妇躲在屏风后有些诡异啦),但姜元却有种迫切想走的感觉。
“你,今年多大?”谷少主轻声说。
“十三。”姜元板板正正地回答。
“十三啊……”谷少主这样说。
那一瞬间,姜元好像感觉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少主眼中好像有什么复杂而深沉的东西溢了出来。
然后姜元就出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见面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从头到尾都很奇怪,回去的路上姜元心想。但更奇怪的是,姜元有些怔地摸了摸心口,为何刚刚,这处好像有些细细麻麻的,痛?
***
“那两个北天宗的弟子呢?”端坐在那的年轻新妇冷不丁地问。
年轻人愣了一愣,然后笑道:“雨夜本就困人。”
新妇嗤了一声,却是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