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生活

作者:是个积极向上的人 更新时间:2023/4/30 2:00:11 字数:4746

“她的业障重重,这次是凶多吉少,只求菩萨开恩。”

“阿弥陀佛!要常在她身边诵《楞严经》,行善布施。把该做的都尽力做好。至于未来的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都会走,任谁都挡不了留不住。”青松在隔间倒水时听见师父和一个声音颤抖的女人对话。

她们在谈话间,青松走出了隔间,进了师父的禅房。一是他还有个倒水的任务,二是想一探这个带着哭腔的人是谁。

“师父,师....师兄。”青松看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迟钝地行了合十礼,他曾有几次发现这个人在墙的拐角处偷拍自己,每每被发现她都一脸惊慌地跑开。若不是师父严厉告诫与这个老人不能有任何交流,青松定会刨根问底。可这次她却光明正大地坐在师父旁,没再躲避。

夜晚时分。

“你知道早上那个人是谁吗?”

青松瞪大双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师父。

“她是你外婆。”

青松低着头愣了一愣,“嗤”地冷笑道:“我之前就猜到她跟我有关系,今天从她看我的眼神就更确定了。”

“你的生母乳腺癌晚期,可能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她希望再见见你。”

.......

初秋的晚风夹杂着落叶腐烂的气味,闯进禅房,渗进青松的脊背,腐蚀他纯洁的心灵。他耸了耸肩,抬起头看着墙壁上的菩萨像:“师父,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佛吗?”

“佛是过去的人,人是未来的佛。只有摆脱实相,挣脱虚妄,真正悟道的人才能成佛。”

“怎么样才算悟道?”

“认清自己,持之以恒地修行。”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有你自己知道。”

师父拿起茶杯,闻了闻茶中冒出的腾腾热气说道:“在这六道轮回里,人与人结识是上辈子留下的缘,这辈子再续。善也好恶也罢,都追求个善终。人的秉性都是受业力牵引,我说过很多次,要多感受,多听听自己的心。他人对你好是因为上辈子你帮过他,反之同理。尽量做到不留遗憾罢。”

蟋蟀在草丛间的鸣叫声,指针转动的滴答声,惹得青松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这一夜,青松眼睁睁地看着月亮被太阳取而代之。

“我想去看看她。”次日早晨,青松站在禅房门口对师父说道。

“这是你外婆给的地址,去吧。”青松看着纸片里扭曲硕大的字体,脑海中闪烁着外婆昨日的样貌。

相较于人们印象中的僧人大多年高德劭,青松稚嫩俊美的颜容惹得旁人投去惊诧的神情。青松过去倒也不是没经历过,只是每次都是师兄偕着出门,就算多不自在身边都有个和自己一样的伴,这次可是单枪匹马,难免有点不知所措。每一个向他投去目光的人都像是在他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似乎在告诉他“这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恳请你快点离开。”

世俗的世界里,车水马龙,混乱中带着井然。青松坐在公交车的靠窗位置看了这座城市的缩影,商店,快餐店,银行,学校.....西装笔挺的青年,榕树下打牌的老人,玩闹的孩子.....

“离开了寺院,我好像就不是个正常的人,怎么样才是对的呢?他们应该很讨厌我吧。”青松垂下眼睑想到,边缘感在此时达到极限。

外婆在医院门口的公交亭处来回踱步,时不时探出头看着公交车是否出现在远处的十字路口。一辆接着一辆,在她面前停下又开走,孙子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二号车到站后四号车紧随其后。外婆看着坐在窗旁的孙子,急忙招手。

“累了吧。”青松前脚刚踩着地面,外婆便捏紧着他的手问道。青松摇了摇头,向别处走去,挣脱出将要冒汗的手,心里似有千万只濒临灭绝的蚂蚁四处逃窜。“走这边。”外婆会了意,撒开手后便扭头走去,举止拘谨了许多。“很多事情,缘分都是注定的,四岁时你妈妈把你从我们身边带走,时隔十几年你坐着四号车回来,这都是注定的,注定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外婆迈着急促的步伐念念叨叨着,全然不理会身后的孙子是否跟上。青松看着眼前这个不停说话的老人,心里由生出一种言不出的厌恶感。

家属和患者们看着这个穿着僧服的小和尚在医院的走廊里疾步,无不放大瞳孔,感到震惊,随后像是遇到救世主降临般,纷纷双手合十闭上双眼真诚祈祷,这小小的人在这拥挤的走道里祷告比在任何寺庙都真诚。他们怎会知道这个出家人也有属于自己的世俗烂事。

青松走进一个六人间的病房,映入眼帘的是各种各样的医疗机器和躺在床上的六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外婆把他引到母亲床边,他直直地立在床尾,冷冷地盯着这个素未谋面而此时却热泪盈眶,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的女人。

“来了好.....来了好.....我不打扰你。只想最后再看你几眼,几眼就好。已经长这么大了.....真俊俏。”安奎说着说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她犹豫了片刻,低声呢喃道:“可以走近点,让我仔细地看看你吗?”青松看着床上这个疯癫的女人,憎恨和怜悯包裹着他的灵魂,禁锢了他的肢体,连眨眼这么细微的动作都办不到。等待片刻后,安奎满怀期待的微笑僵持在脸上,瞳孔里忽闪而过的光也随之不见踪影,“没关系的,你不用感到为难,不用的,不用的。”

“家属请出去,患者要接受检查。”带头的医生说道。

外婆领着青松在楼道里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

“你外公不久前走了。”

“他生前爱抽烟,走后家里还剩几条,想着丢了也是丢了,干脆抽完算了,”外婆掏出一根烟夹在齿间说道,“他在世时,我总吸他的二手烟,现在好了,这一手到我嘴里,我还真不稀罕。”

“人呐,活着就得受苦,不是心苦,精神苦,就是身体苦。渡劫难时,还得尽力做好事,以求下辈子能成为一个福报多一些的人。但是有福报的人也苦啊。只有摆脱这六道轮回,才能终止这种循环。偶尔回忆起来,才发现我这一世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很多错事。突然有一天,我脑子里蹦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这辈子还没过好,却总想着下辈子的事呢?’从那以后我就干脆不管了,下辈子该怎样就怎样吧,这辈子安心的过完后再说。后来我才领悟到,不执着于未来,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事,虽然现在的生活一地鸡毛,但我还是挺开心的,这也算是苦中作乐吧。”外婆吸完最后一口烟后,医生也查完了。她回到病房里,留下青松坐在台阶上。

黄昏下的夜灯负起了照亮整座城市的责任,车水马龙的街道汇聚成别有一番滋味的河流,响彻云霄的鸣笛声是人们日落而归急促吹出的号角。

青松踏上通往寺庙的末班车,疲惫的身心使得他已无暇在乎他人异样的目光。这一天像是一场怪异的梦,扰乱了他的心智。上了公车后不久他便靠着窗户沉沉睡下,待到终点站司机反复拍打肩膀才醒。彼时已是晚上7点半,他强撑起眼皮,踉踉跄跄朝寺庙的方向走去。

洗漱更衣后,青松感到有些饥饿,这才想起晚餐没有解决。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在他开门之时,透过门缝看见一个长发及肩,背影瘦小的女子正对着斋桌埋头苦干,本想准备打道回府,后来转念一想,对方正被自己捉个正着,而且现在嘴里没食,哪怕被师父捉到,似乎自己也更有理。

“是哪个师兄违背了师父的规矩?”青松无声无息地走到张鑫身后小声说道,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二句话。张鑫吓得打了个哆嗦,转过头看见是青松后冷笑了一下:“师兄肚子饿了是来找吃的吧,师兄放心,我不会告诉师父的。”青松看着她继续埋头吃面,面露尴尬,寻思着只能将计就计,反正自己的确饿了,吃饭有个伴也好,“师兄还真猜对了,我确实有点饿。”说罢便走向灶台煮起面。

“你叫什么名字?”张鑫等到青松煮完面后说道。

“青松,你叫张鑫吧,我听师父叫过你。”

“耳朵挺尖的。”

“我又不聋。”青松话音刚落,两人都相视而笑。

“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你。”张鑫说道。

“嗯。”青松盯着桌子好一阵,缓缓回答。

“对不起啊,你不想说可以不...”“没关系。”张鑫语音未落,青松抬起眼看着她,随后便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她吐露。

沉默片刻后,青松吃起碗中快要凉了的面。

片刻后说道:“今晚谢谢你啊,跟你说后心情好了许多。”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你,如果说出来能让你舒服点,那就不妨以后有什么憋在心里的话就跟我说吧。放心,我的嘴可严了。”张鑫说完后拍了拍青松的手臂。

青松眼笑眉舒。

“说说你呗。”

“害,跟你比起来不值一提,我回房间睡觉了,明天五点还得上早课,累死了。”说罢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随后的每个夜晚,这两个青年都在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倾吐一天的琐事。

未来的两个月里,青松每天都会去趟医院,起初是师父的要求,到后来自己也愿意了。一是不想让生母留下遗愿,再者是去医院遇到的新鲜事多,可以跟张鑫分享。

安奎于11月15号凌晨6点半离开人世,前往极乐世界。这一天青松如往常般乘着最早的公车到达医院,彼时母亲的尸体已移至太平间。

青松走至病房门口便察觉到异常,母亲的床位空空如也,连堆在床头的各种医疗器械也不见踪影,桌上的东西却原封不动放置着。

“她呢?”青松疑惑地走了进去,指着生母的床位问了问临床的病友。

“你不知道?她早上归天了。”临床的病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青松撇了眼病床,心脏提到嗓子眼,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转身朝护士服务台跑去。

“怎么早上打你电话没接?”

“我....”

“算了走吧,你外婆一个人在那等你。”

负一层的灯光比楼上亮一些,望到走廊的尽头只能看见零星几个人,有的脸色苍白瘫坐在地上,有的抱着患者的衣服大声痛哭,有的站得笔直,眼睛死死地盯着太平间的大门。骤降的温度,绝望的哭声,苍白的脸孔,脑海里的鬼魂惹得青松打了好几个寒战,心里不断重复着“阿弥陀佛”。

“进去吧。”

厚重的铁门缓缓移动,一个个方形冰柜陈列在眼前,母亲的遗体摆放在正中间的床上。一切都是那么的冷,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布,还有死去的人。

“你外婆刚刚产生应激反应,在这里晕倒了,你不用担心,她休息一下就好。跟你母亲道个别吧。”医生轻轻地掀起盖在安奎身上的白布。青松走上前去,仔细地看着生母的眉骨、眼睫毛、鼻子、嘴唇,看着这个与自己有点相似的人,看着这个曾经抛下自己跟别人私奔的人,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缓缓滚落,在白色床垫上破碎。“没关系,她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青松抽动着嘴角对医生挤出一个强忍的微笑。

“走好,下辈子再见。”青松看了最后一眼后为她盖上白布。床垫上有一块深褐色的不规则印痕,是外婆将要干了的泪水和青松滚热的泪珠交织在一起的痕迹,汇聚在安奎耳边。

“你们要为遗体超度吧。”

青松看着医生点了点头。

这是青松第一次体会生离死别。童真入道,读过许多经书,他本以为自己对生死早已看淡,他也曾幻想身边的人离世他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平静,可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要正视聆听情绪的声音。”师父的话不断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身边的人存在才把死亡这件事变得沉重,”“她只是去另一个维度生活,她没有离开。”他坐在走廊边上一遍遍地碎碎念,试图与师父的话对抗。

办完葬礼,青松收到一笔安奎生前买的高额保险补偿款。他这才意识到母亲早就知道自己患病。

半个月过去了,一切都回归往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可青松的心里始终压着块大石,无论怎么坐禅念经都无法搬动,他知道彼时的生活方式不是他想要的,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师父,我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去找吧,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更好的自己。”师父看出了青松的意思。

青松泪眼婆娑地看着师父,许久没有说话。

“我们相遇是缘分使然,你走后来不来看我都没有关系。你来了,我高兴,你不来,我也高兴。如果有一天你想回来了,这里永远是你的后盾。好了,我要去上晚课了。”师父说罢便起身往门外走去。

青松擦干眼泪,跑到师父身前,缓缓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阳台上,飞机呼啸而过,青松触摸着常躺着的椅子,小心翼翼地仰卧上去。过往的日子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放映着。他爱师父,爱师兄,爱这里的一切,包括张鑫。他起身匍伏在栏杆前,看着不远处的大门、厨房,沉重地低下头笑了笑,随后便转身离开,他在这儿的实体记忆也被埋进无人问津的泥土里——一张陪伴了他十年的手机卡。

青松拿起行李,躲到大殿的侧门旁,小心翼翼地窥伺师兄们上课。此时他的胸腔中有千万只骏马猛烈地奔腾着,他紧紧地捂住嘴巴,血液直冲脑袋。此时张鑫似受到感应般望向侧门,她歪着头看着青松,有些震惊又有些疑惑,青松见状转头就跑。

跑到大门时,他放松了咬得死死的牙床,泪水一片片地滚落在衣襟上,他感受不到牙龈的酸紧,跪在地上,泪如雨下。这是养育他的地方,此时他就要别离了,和外婆前往一处没有任何回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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