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十一月二十。
京师大街小巷,到处都贴满了女皇陛下急召天下名医进宫的贴示。
甚至京师小巷的有些墙面上,全是这样的告示,就连城墙外都贴了不少,进出京城的人们对此事诧异不已,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谈论着。
京师西交民巷,新进京的一位晋商实在是耐不住好奇,于是向周围的京城百姓悄声打听。
“皇上急召天下名医进宫,这是宫里面的哪位人物出事了?”
一个穿着北方大袄子的彪形大汉闻言,嗑着瓜子就走了过来。
“害,这你都不知道啊,刚来京城的吧,这事儿啊,已经半个多月了,月初的时候尚娘娘,也就是昭仪娘娘病重,所患之症世所罕见,乃是天下人最为头疼的疑难杂症,哮喘和肺痨此二者的并发之症,就连名医吴有性的女儿吴芙蓉都束手无策,半月以来,皇上接连下了十几道诏书,召集天下名医进宫,若是治好了娘娘的病,直接授予太医院院判之职,看得出来,咱们皇上是真的很着急啊!”
晋商大哥略微无语,“你这不是废话嘛,你老婆病重了你不着急啊?”
“咳咳咳……也对,不过恕我直言,天下名医是真的不敢接这个旨意啊……”
看着这汉子故意卖弄玄机,晋商大哥也是来了兴致,“为何?说来听听。”
“娘娘患上的此等病,一旦用药不对其病死率奇高,这也是妙妃娘娘迟迟不敢下药引的原因,娘娘都不敢随意开药,其他人能有这个胆子?”
“有道理,那恐怕是没有了……”
二人言说着,彪形大汉突然附在晋商耳边低语,“呵呵,若是在某个名医的手上,治那啥了,当心人头落地、小命不保啊……”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兵差们,一遍又一遍的敲锣打鼓,巡视京师各个街道小巷,扯着嗓子吆喝着。
“皇上有令,召天下名医为尚昭仪医治病症,凡应召者,赏银一千两,若昭仪娘娘病症痊愈,再赏黄金千两,加封太医院院判!”
“皇上有令……”
“父老乡亲们,若是有熟知的名医,尽情提供线索,朝廷有赏……”
当当当~
周围的百姓,没有一个敢应声的,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
婕妤池美香今早向皇上请愿出宫,自寻名医,尚云娘自小就是她的闺蜜,两人手拉着手嘻笑打闹了十几年。
如今,她的尚姐姐已经气息奄奄,病入膏肓,这让她心里万分焦急,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人群里的池美香静静的看着京师百姓的千姿百态,京师百姓的沉默不言,彻底激怒了她。
池美香当即挤出人群,一脸愤慨的斥责这些袖手旁观的百姓。
“天启七年,皇上登基的时候,年底京城酷寒,皇上从内帑拨款,从皇宫府库拨粮,赈济京城灾民;崇祯元年,建奴大举犯境,破关而入,兵峰直指京城,是皇上调集大军,钦点帅才组织了京师城防,靖康开封城破,是个什么结果,你们都清楚吧;崇祯二年年初,关外老弱汉民,被建奴驱逐入关,这一次,又是皇上救了你们,她特意调派大军出征科尔沁,将缴获而来的羊毛给你们做成羊皮大衣……”
“乡亲们,你们站在这里无动于衷、事不关己,真的能安心吗?你们扪心自问,皇上给了你们多少,你们又给了皇上什么?君父君父,皇上既是君,也是父啊,怎么可以这样没有羞耻之心!”
池美香说罢,凌厉的眼神扫视人群,人群里的百姓纷纷惭愧的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我是池美香,是皇上亲封的婕妤,诸位乡亲父老,帮帮忙吧,京城百万人口,平日里往来商贾数万,总有一些小有名气的郎中吧!”
人群里的百姓们齐齐叹息,大多数人不由自主的扭头看向了皇宫的方向,默默的为昭仪娘娘祈福。
他们也无力回天,这种要命的病,就算是把他们自己抓去当药引,估计也没辙吧。
乾清宫,暖阁卧房。
龙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女孩,龙塌处还放着一个装满血水的铜盆。
尚云娘突然挣扎着侧过身对准铜盆就剧烈咳嗽了起来,朱可柔见此,连忙上前扶住她,不让其摔下龙床。
“咳咳咳……”
小口小口的鲜血呕吐而出,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朱可柔每天下朝后,都会来到暖阁卧房亲自照顾尚云娘,自从尚云娘病重起,朱可柔就把她接来了条件更好的乾清宫住着。
见着尚云娘终于不再呕吐后,朱可柔扶正她的身子,轻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云娘,再坚持坚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半个多月了,天下名医一定会云集京师,到时候他们合力问诊,为你开药,肯定会药到病除的。”
尚云娘眯着眼睛,痛苦的脸色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皇上……臣妾这次怕是要离你而去了……臣妾真的舍不得,以前臣妾其实有点怕你,但是后来臣妾慢慢的就不怕了,和其他姐姐一样,无可自拔的爱上了你,只可惜,快到了生命尽头臣妾才能和您这么亲昵的腻歪几天,时间太少了,皇上平时又要上朝……咳咳咳……”
朱可柔轻轻抚摸尚云娘的后背,语气轻柔,眼神里面满满的宠爱。
“爱妃,瞎说什么话,日子还长着呢,以后等天下稳定下来了,朕要带着你们,去游山玩水,去周游天下。”
“呵呵……是么,那臣妾好期待啊……”
没过多久,尚云娘渐渐的传来了轻微的鼻息声,这丫头睡着了。
想着尚云娘这半个月以来遭的罪,朱可柔就心疼不已,轻手轻脚的将其放躺,又盖好了被子后,朱可柔这才恍惚的走出卧房,一个踉跄没站稳,她差点摔倒。
白江婷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来扶住朱可柔。
“皇上,你哭了?”
“有吗?”
朱可柔伸手抹了抹眼角,她诧异的发现果然有好几滴眼泪,随即苦涩的一笑。
再怎么铁血的女皇,内心也是一个柔软的女孩儿啊。
尚云娘的父母也在暖阁候着,他们这些天被皇上接进了宫,负责皇上上朝时,照顾尚云娘,毕竟是亲爹亲妈,照顾起来,肯定比其他人仔细一些,而且尚云娘病重,他们也该来看看。
“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啊,小女若是有造化,肯定可以熬过这一劫的,可皇上您是大明的主心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尚云娘的父亲尚武见着皇帝女婿略显憔悴的脸庞,一个没忍住,失声落泪。
“你个老头子,哭什么哭,皇上心情本来就不好,你还要给她添堵是吧?”
对于这个皇帝女婿,二老都是非常满意的,借着尚云娘的这层关系,尚武有了一个小官,皇上时不时的还会给尚家一些赏赐,就人品和贤惠方面来说,绝对没有半点问题。
朱可柔强颜欢笑,对着二老摆了摆手。
“不碍事儿,岳父岳母,是朕的错,没有照顾好云娘。”
二老一听,讪笑着连连摆手。
“是云娘这丫头没有这个福分啊,云丫头,命薄,从小体弱多病,性格沉闷,多亏嫁给了皇上,云丫头的性子变得好多了。”
朱可柔越了解尚云娘的过往,就越是心疼,喉咙里面就像卡了一块石头一样,堵得慌,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害……”
朱可柔平时都是一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模样,她难得的叹气一次。
皇上的心里不好受,众人也就没有再言语,就这么静静的守在暖阁。
过了没一会儿,柳如是小跑了进来。
“皇上,首辅大人袁可立求见。”
“让他进来吧。”
“是。”
调整了一会儿情绪后,朱可柔来到了正殿,接见袁可立。
一见到皇上,袁可立也是心酸不已,皇上有情有义,这才是痛苦的根源,她注定摆脱不了红尘的痛苦,可也正是这一点,才让袁可立越发的欣赏。
皇帝不应该是冰冷的政治机器,而应该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一个活生生的人。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
“谢皇上。”
起身后,袁可立首先是关心了一下皇帝的身体状况。
“皇上,实在不行,就罢朝几日吧,有什么大事,臣在前面给你兜着。”
朱可柔瞟了一眼袁可立,二人会心一笑。
“也好,刚好朕也乐得清闲,好好陪陪云娘。”
“爱卿,坐一会儿了,一起吃个饭吧,朕把袁凤岚也叫上,你们父女好好聊聊话。”
袁可立十分为难的拒绝道。
“皇上,恐怕饭是吃不成了,施大瑄凯旋,前日已经抵达了天津港,今天下午就会进京献俘,献俘礼还得劳烦皇上主持。”
“好,朕知道了,你去安排各级官员准备一下吧,尽量把献俘礼办得热闹一些。”
袁可立躬身领命,“是,臣遵旨!”
下午,德胜门。
大明皇家海军的五千士兵,昂首挺胸,队列肃然,他们跨着整齐的步伐,铿锵有力的迈入京城。
街道两旁的百姓被海军将士们的鼎盛军容和士气,以及华丽的制式军装所折服。
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一支军队,能像皇家海军一样,有着如此超然脱俗的面貌。
“大明万岁!”
“大明万岁!”
“大明万岁!”
士兵们每经过人流量较大的街巷,总会扯着嗓子整齐的呼喊。
队伍的中间,就是一辆接着一辆的囚车了,三百多名联军俘虏,都关押在了囚车之中。
最后,队伍抵达午门的广场后,才停止了前进。
内阁首辅袁可立组织的一系列献俘仪式完毕后,就由午门城墙上的皇帝发话了。
涉及公众演讲,朱可柔还是比较在意形象的,经过精心的打扮梳妆后,她脸庞上的憔悴被很好的遮盖了下去。
以前那个自信、冷艳、绝美的女皇陛下一瞬之间,又回来了。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官员、士兵、百姓,全部都发自肺腑的呐喊着。
朱可柔只是轻轻一抬手,午门广场便瞬间就恢复了安静。
“诸位爱卿、诸位将士、父老乡亲们,底下囚车装着的,正是无恶不作的小弗朗机夷邦兵士,我大明王师在吕宋马尼拉将其大破之,擒获了他们的最高指挥官,小弗朗机的布格拉伯爵。”
“万岁!万岁!万岁!”
其后,在说了一大堆场面话后,朱可柔便走下了午门,接见施大瑄等海军有功将士。
“参见皇上。”
众将对皇帝敬了一个军礼。
朱可柔也对他们回了一个军礼。
皇帝的平易近人,再次打动了海军将士们的心。
对于军人,不需要过多的哆嗦,直接赏赐加晋升就完事儿了。
一切都办得妥当后,施大瑄凑上前来询问道。
“皇上,这些俘虏,怎么处置?”
“浪费米饭,就地正法了吧。”
施大瑄闻言一愣,这个理由太侮辱人了,不过他喜欢。
等马丁内斯知道女皇陛下要以浪费米饭处决他们后,顿时就在囚车中痛哭流涕,抓着铁栏大声呼喊。
“女皇陛下,我还有用啊,我是马丁内斯,咱们见过面,我还有用啊,我可以给您提供您想要的情报……”
布拉格最后鄙视了一番马丁内斯,“马丁内斯,都要行刑了,你能不能有点骨气,别让明国人把咱们西班牙人给看扁了!”
朱可柔没有理会马丁内斯的叫喊,对于这样的家伙,能够轻易投靠敌人的使者,她可不敢留着坑自己,说白了,留着也是祸害。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悦耳的枪声响起,午门刑场上的一大排俘虏应声倒下,燧发枪的枪声比鸟铳的枪声确实要好听不少,主要是清脆。
献俘正式结束,袁可立组织百姓和官员有序离场,施大瑄则是准备带兵返回天津港,然后再南下回松江府。
刚刚走进午门,往内廷走的朱可柔,就听见了前方郑月琳撕心裂肺的呼喊。
“皇上,不好了!云娘妹妹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啊!”
朱可柔脑袋一懵,再也顾不上形象的她,当即撒丫子就狂奔了起来。
郑月琳紧随其后,身后一众宫女则是脱下板鞋拼了命的跟上前面的帝后二女。
抵达乾清宫的暖阁,这里已经围满了一众皇妃,西皇后张嫣也来了。
张嫣见着皇帝的身影后,连忙过来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道,“皇上,你先不要太激动,一定要保持冷静……进去看看云娘妹妹吧。”
“好……好……朕知道了……唔……”任凭朱可柔再怎么逞强,不争气的眼泪还是嘀嗒嘀嗒的往外流。
众女欲言又止,心情沉重,望着皇上单薄的身影,她们一时之间心如刀绞。
一进屋,朱可柔就迫不及待的坐到了龙床前,拉着尚云娘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旁边的尚父尚母,早已是哭成了一个泪人、不能自已。
才一个多时辰不见,尚云娘的脸色突然就变得愈加的差了,此刻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往日粉嫩的嘴唇,也呈现出了明显的淡紫色。
“皇上……你哭了吗……别哭啊……臣妾……只是到另一个地方去等你了……”
眼睁睁的看着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朱可柔再也抑制不住,将头靠在尚云娘的脸颊上,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尚云娘,朕不许你死,听到了没有,你给朕好好的活着,不准抗旨!”
瞧着皇上哭红的眼眶,本以为可以坦然离开的尚云娘,也悄然落了泪,她奋力挣扎着抬起手,轻轻抚摸皇上的后背。
“世人……都以为……你是谁也打不倒的大明女皇,可是只有臣妾和姐妹们才知道……皇上是最需要关爱的人……而最需要关爱的你,却把自己的爱……分为千万份,给了大明的所有人……咳咳咳……”
“别说了,朕求你了,一定要挺住!”
“皇上……臣妾爱你……臣妾舍不得你,能……最后再亲我一次么?”
没有分毫的犹豫,朱可柔温柔的捧住尚云娘苍白如纸的脸,对着她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
朱可柔不敢轻易分开,因为她害怕分开之后,尚云娘便离她远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尚武悲凄的一声哭喊唤醒了朱可柔。
“呜呜呜……女儿啊!”
朱可柔这才将唇和尚云娘缓缓分开,握住她的手,朱可柔发现异常的冰冷。
尚云娘已经彻底的没了呼吸和脉搏。
这一刻,朱可柔悲痛欲绝,尽管极度的悲伤,之前尚云娘尚存一息时,她哭得稀里哗啦,如今真正离去,朱可柔却再也没有力气哭出来了。
很难受,很压抑,说不出的痛楚,说不出的憋屈。
万千悲痛,化作了简短的一句话,“云娘,你竟然抗了朕的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