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国经济学家警告过，坚决防止落入养懒汉陷阱。我父母正考虑这一建议，漆黑昏暗的房间再也容不得我住下。妹妹小心翼翼地用侧身推开门来，手端着饭菜，轻轻地走到我的面前。我是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毫无顾忌地外放着动画片中少女最谄媚的喘息。她备战高考的日子已经到了，笑容大不如前，对待我也疏忽不少。最近她总是仿徨在我的屋内，啃咬手指头，脚跺踩地板，踏出嘎啦嘎啦的声响。此时满眼瞪我，没有怨色，然带有深深的厌倦，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小嘴微微张扬。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符合礼的，都不要接触。过去的时光，如放映机投射出的图像在影院飞快地掠去，我像走马观花，重新站在那处。
全家人围坐在餐桌上，父亲位于正中央，其次是母亲。妹妹坐在母亲身边，她低头拿着筷子，默默吃饭。饭菜很家常，三菜两荤，一碗萝卜炖大肉汤。父亲谈到最近的生意，经济大环境不行，企业的限制太多，赚取的利润太低。公司面临赤字的境地，再不盈余，随时就要倒闭。上面的人业已考虑大量裁员，他的年龄太大，即使资历老，这阵子也够呛的。
父亲忽而止住话题，不再议论令人悲叹的东西，将目光投向了我。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谈起我与妹妹。我记忆犹深，一句一顿都铭刻进心中。父亲用他那含痰、混浊的低声，迅速提高响度，浓厚土方言调子的口音，像不可一世的大司法官坐在他的宝座，念着一连串似审判的咒语。讲到慷慨激昂的时刻，甚至锤击了桌子，直挺拔腰板，意气风发得似个少年。他说，我游手好闲，怠慢懒惰，胆小怕生。一，不知效劳工作，是不忠于祖国；二，不知体恤父亲，是不孝于家庭；三，不知感恩他人，是不仁于社会。母亲皱了皱眉头，夹起一大块肥肉，放进父亲的碗饭中。她瞥了我一眼，又向父亲摇摇头，麻木地夸奖我可怜的优点。一个人有优点，也有缺点，要辩证地看。难道我真的百无一用，像父亲口中的罪大恶极吗？她见父亲正用白眼珠子看我，突然沉默了。妹妹则吃了半碗饭，声称肚子饱饱的，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房间。她连看我一眼都害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自从那次后，再也不与他们聚餐。连续好几天窝在棉被里，除了三更半夜去上厕所以外，就不出房门半步。母亲担心我身体快撑不住，想拿点食物给我吃。父亲抱着胳膊，翘起二郎腿，躺在沙发上刷着短视频。他说是当娘的太宠爱他，纵容孩子这么做，让他误以为自己能够叛逆，有效对抗家人。他笑了笑，回忆起小时候不想帮他老子割草，屁股被打得好几天都坐不下椅子。母亲说给他一点儿水喝行否，他点头了。
最后是妹妹看不下去，她偷偷买了点小面包，撕成小块小块的，喂到我的嘴里。上面那段对话是她告诉我的，我听完很寒心。我表示不再吃东西了，她把面包放到我的唇部，我牙齿坚决地抗拒着。即使我的胃在呼唤它，视觉也多少恍惚。她用头撞了我一下，我惊讶地张开了口。她趁机把食物塞入我口腔内，使尽力气不让我吐出来。我不得不伴随凉白开，哽咽喉咙，将那些碎渣吞入胃中。于是我向妹妹妥协了，但是跟她达成协定。我不会再去见我父母，他们不能进我的房间。我也不想听家里的任何事情，更不要劝诫我复读或打工。
“我还有我的最终解决方案。”
她流着泪水，全身抱住了我。
每天晚上，我都闲得发慌。玩游戏玩腻了，不想再碰电子产品，便拉开台灯，叫它发出一丝光亮。我眯着眼睛，从抽屉内抽出一两张纸，再从旧书包里的文具袋中拿一把用美工刀削得尖锐的铅笔，草草地在那张白纸上画几根粗糙的线条。线条很快成为了几何体，再经过一番润色，看上去像是人形。给小人添上头发、五官与衣物，涂抹部分阴影，有模有样地算是个美少女。仔细观察一番，比例不大恰当，在梦幻的加持消失后，我见到的是怪异的拼贴物。我像制造弗兰肯斯坦的怪物，用尸块缝出一具僵尸。她不是活物，没有灵魂。我仓皇地撕掉这张画稿，如同痉挛一样，要干呕出什么，什么都是无的。
阳光照耀进寝室，我迷糊地睁开眼睛，只见妹妹盼着我。她坐在一只椅子上，等待我缓缓清醒。她叫我快点去上厕所，洗漱，然后今天再也别出门。我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就没出去过几趟。妹妹不以为意，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两眼。她说：“我闺蜜要我家玩，这是头一次，你注意点。”我听完简直乐开了花，连忙问她那同学长得怎么样。这玩笑明显恼怒了她，她冷冷地说：
“为了避免你丢我的脸面，请你这好好先生行行好。今天明早的饭菜都在这里了，等大半夜大家都睡着后，你可以偷偷溜出来，呼吸点清新的空气。当然要呼吸的话，打开你的那扇窗就够了。你房间闷得要命，不难受吗？只要她离开我们的家，我就补偿你，给你做一顿大餐。你想要吃什么，因为你都不爱吃东西。你老是抱怨伙食太差，菜都冷了。我到时候亲自下厨，填饱你这挑剔的胃。要知道我有这么好的厨艺，都得是亲爱的你手把手教的。所以请你委屈点，好不好。我爱你，我的哥哥。”
“所以我真的不能上厕所吗？”
“额，别被我闺蜜发现了。以及你别故意找茬，别发出太奇怪的动静。我不会告发你偷了妈妈的私房钱，填我的名字与手机号去买快递的。还有你就别用那些叫人讨厌的东西，今天我不想清洗那些黏糊糊的液体。有什么脏东西的话，你就拿纸巾擦一擦吧。讨厌，垃圾袋里全是纸巾，你咋就这么闲呢？”
“好的。”
于是，她簌簌地离开。我手垫着后脑勺，失神地盯着天花板。外部的蓝天好几个星期无法偷窥我在做什么，白云正对我微笑。太阳，像海王关照他的鱼儿一样，发出它全身的光，亲热地问候大地。我的卧室沐浴于它的祝福，然而灰色的阴影是消失不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