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二)

作者:林夕尘 更新时间:2023/5/4 23:14:57 字数:3064

我最想杀掉的一个人……

盯着稿纸最上方那一行题目,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陷入沉思了。

半开的窗户吹拂进微暖的风,视线投向窗外的时候,鳞次栉比的灯火如星光般在夜幕中铺开。

“我觉得她像个疯子……”

轻声自语的我抬起头,发现坐在书桌上的姐姐正垂着脑袋,微笑注视着我。


(图片来源:AI绘图)

“新来的那个老师,竟然要我们写最想杀掉的一个人。”

困扰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只觉其中积淀了太多不可诉说的情绪。

“我感觉她脑子有病。”

我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胀痛感并未因之缓解,反倒加剧了许多。

“怎么能这么说老师呢,小希!太没有礼貌了!”

虽然在批评我,但姐姐看向我的眼中永远只有温柔。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冰凉如水的触感,或多或少地清澈了我的思路。

——比如说你自己对不对!

李沐阳疯疯癫癫的话忽地刺进我脑海,我受惊般地站起身来,坐在桌上的姐姐依旧只是笑眯眯地注视着我。

周遭的一切正在迅速失去了真实的质感,我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再度开始变得恍惚。思维似乎不规律地跳跃,跳跃到各个不同的时空中去,一种奇怪的、郁结的情绪在我的胸腔中剧烈起伏着。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

脚下的地板化为起伏的巨浪,我抢先一步扶住桌子来阻止自己被那巨浪所掀倒。抬头时,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姐姐正忧伤地注视着我。

“我没事,姐姐……”

谢绝了她意图搀扶我的手,我踉跄着坐回到了位置上,映衬着夜色的窗户,黑洞洞地倒映着我的脸,目光无神而混沌,却又分明隐藏了一丝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是感到有些恐惧,害怕、悲伤、沮丧、愧疚……负面情绪就像海浪般将我彻底包裹了起来。

“姐姐,你有想杀掉的人吗?”

原本还坐在桌子上的姐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后,她双手环住我的肩,冰凉的脸颊贴到了我的脸上。装满夜色的玻璃同时倒映出我们的脸,姐姐在微笑。

她没有回到我的问题,而是轻声反问道,

“小希你呢?”

她纤长的食指在我胸口画着圈,一圈又一圈,似乎想着要将某种信念深深地植入其中一样。

然后,姐姐抓起我的手,手把手地引导着我,在稿纸上写下了这篇奇怪作文的开头——我最想杀死的是……

……

“上帝?!”

楚唯看到我拿出作业的那一刻,玩世不恭的脸上立刻被震惊所填满,而当她从我手中夺下稿纸,读完开头第一句话后,震惊的情绪旋即增长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也就在几秒钟之后,楚唯如抽风般地放肆笑了起来。

“上帝也能算是人啊?”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执着地捧着我的稿纸,用感觉随时会断气的状态断断续续地念叨:“我最想杀死的是上帝。杀死那个自私、虚伪、矫情而做作的上帝。上帝祂创造了这个世界,却又不愿将其创造得足够美好。祂埋设下各种邪恶、痛苦、悲伤甚至于绝望,为的就是以此来误导人们信服祂、逼迫人们崇拜祂、诱惑人们尊敬祂。魔鬼并不是上帝的敌人,那实际只是上帝的另一面。这也就是为什么上帝明明是万能的,但消灭不了魔鬼——因为祂不可能消灭自己。”

在读完开头的那一刻,楚唯已经笑得蹲在了地上,整个人都蜷成了一团。

李沐阳趁机从他手里抽走了我的作业,低着头皱眉查看了好一会儿。

“立意新颖、逻辑清晰、思路独特、字迹清秀……”

虽然嘴里蹦出的都是夸奖的词语,但李沐阳却始终皱着眉头,一时间甚至让我有些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故意说反话来嘲讽我,在足足不重样地报了近十个褒义性质的四字短语后,李沐阳终于是停了下来。

“但是……”

她将“是”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看得出来这家伙可能真的是个老师,因为她总是很善于用一些发声上的技巧来吸引同学们的注意。就在包括我在内的大家都期待着“但是”后面会给出什么样的评语时,李沐阳却小心翼翼地将我的作文叠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小希同学很认真地写了这篇文章呢!”

李沐阳的言语的间隙流出隐约的叹息,看来她对我的作业并不满意。

随后,李沐阳又环顾了一下全班。

“还有哪位同学有写嘛?”

坐我前座的班长意料之中的如军人般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姿就如同竹竿般挺拔。她恭敬地将自己的作业双手奉上,递给李沐阳。

从地上站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楚唯,在收止笑意的同时还不忘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不愧是班长,做事可真认真呢!”

楚唯的人缘一直都很好,是班里公认的“开心果”。全班上下,她唯独和班长最是不对付。

或许是被刘萤的认真所感染,李沐阳也站得笔直,她神情庄重地看着刘萤递过来的稿纸,和之前查看我的作文时一样,李沐阳眉头紧皱地看完了内容,但有所区别的是,她并没有给出一堆四字短语,也没有用“但是”作结,而是在看完全文的同时,慢慢舒展了原本蹙起的眉头。

“谢谢刘萤同学认真完成的作业!”

她非常诚恳地向班长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你写得非常用心,也写得很好。”

刘萤的脸上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仿佛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一样。对于楚唯的嘲讽,她漠不关心;对于李沐阳的表扬,她同样毫不在意。她的世界一直在我们这些人既不知晓亦无法触及的地方孤独运转,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安乐都被刘萤隔绝在了那个世界之外。

我猜想全班的同学都应该好奇于刘萤究竟写了些什么,至少楚唯肯定很好奇。她悄悄溜到李沐阳身后,想着要一窥稿纸上的内容,却被李沐阳抢先一步将刘萤的作文稿纸折起来。

“如果大家不好意思交的话,可以私底下交给我哦!当然,匿名交也没关系啦!老师真的很期待大家的作品!”

我盯着刘萤的背部,雪白的衬衣上铺散开乌黑的长发,有些像收敛起的黑色翅膀。

所以,她究竟想杀掉谁呢?

窗外教学楼下的小池塘里,隐约传来了浅浅的蛙鸣。收回好奇情绪的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夏天已经到了。

“夏天到了,马上就要暑假了!对于高二的同学来说,这是你们在高中期间的最后一个暑假!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已经要站在高考的战场上了!之前十几年的付出,不只是你们的付出,还包括家长和老师的付出,到底有没有回报就看这场考试。你们的未来也会被这场考试决定,说是一考定终身也不为过!所以,我今天上午查早自习,发现有些同学竟然在睡觉,你们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我就问问:你们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担任年级主任一职的付主任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整个高二年级在台下听得昏昏欲睡。

但昏昏欲睡的众人里,并不包括楚唯。我经常好奇于这家伙到底哪来的精力,永远是一副元气满满的模样。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早自习,一直到晚上十点放学,除了吃饭和午休时间,几乎就只剩下了学习。这样“充实无比”的校园生活,她竟然还能保持充沛的活力,不得不说真的非常厉害。

“你说那家伙最想杀掉谁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本就昏沉的脑子被付主任慷慨激昂的说辞搅成了一团糨糊,实在没余力去思考楚唯所说的话了,麻木了的大脑回路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想清楚“那家伙”指的是班长刘萤。

楚唯除了学习,对于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向来都很感兴趣。

“反正不可能是我,我又没得罪过她……”

“大家作为高中生,一定要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别整天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闲事管一大堆,今天哪个明星吸毒了,明天哪个哪个出轨了。我真是搞不明白,这些事儿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学生的任务是什么?学生的任务是学习!是且只是学习!”

不知道是谁先带头鼓起了掌,那掌声像病毒般传播开来,先是一小片,再是一大片,终于是全场同学都鼓起掌来。

借着掌声的掩护,楚唯把我拉出了会场。

“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

“什么?”

“好奇萤火虫作文写的啥呀!”

“并不。”

正在我想着刚如何说服楚唯不要好奇心太盛的时候,她却如同变魔术一般向我打开掌心,一枚黄灿灿的钥匙正躺在其中。

“不管你去不去,我反正要去瞅瞅。”

“去哪儿?”

楚唯小心翼翼地捏起钥匙,在我面前晃了晃。

“今天晚自习,李沐阳的办公室,不见不散!”

“冒昧问下……你这是哪来的钥匙?”

“当然是刚借的呀”

楚唯笑着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那笑容透出带着天真的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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