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不该去，小希。”
食堂吃晚饭的时候，姐姐用双手支撑着下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凝视着我。
“偷偷进老师办公室，这可不是好学生该干的事！”
她伸手戳了戳我的脸，冰凉的指尖，让我昏沉的大脑多少清醒了一些。
随着意识开始变清晰，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三个选项：第一，和楚唯一起去；第二，告发楚唯；第三，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儿，乖乖上晚自习，做个认真听话的好学生。
“我觉得第三个选项比较靠谱啦！”
姐姐抢先一步替我做出选择，而我也表示附和地点了点头，风卷残云地扫荡了盘中的食物，我端起餐盘，想着在遇到楚唯前抓紧离开食堂。
“马上放暑假了，你有什么打算嘛小希？”
姐姐跟在我身后，挽住我的手肘。
“要不我们一起去捉知了吧！”
将餐盘放到回收台，我略感抱歉地朝着姐姐摇了摇头，“我已经高二了姐姐，高二的暑假要补课。”
姐姐显出明显的失望，“也是呢！小希也要高考了！”她夸张地叹着气，“学生的任务就是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姐姐用小小的拳头捶了捶我的背，“要加油啦小希！”
“小希！”
就在姐姐为我加油鼓劲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阵我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我以最大的镇定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模样，僵硬地抬脚准备离开，但声音的主人却抢先一步迂回到了我的身前。
“你今天晚上有空嘛小希？”
“我要上晚自习，老师。”
“我今天要去医院探望施老师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要上晚自习……”
我盯着李沐阳琥珀色的眼睛，总感觉从她身上能隐约感受到楚唯的影子：那种烦人的、充斥着八卦欲的讨厌性格。
不想再和她过多纠缠的我没有再给李沐阳预留开口的机会，灵巧而敏捷地绕过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食堂。
“等一下啦，小希！”
没回过神的姐姐赶紧追了上来。
“你不喜欢那个老师？”
姐姐必须小步快跑着，才能勉强跟上我的步伐，她的说话声也因此变得有些气喘吁吁起来。
“可我觉得那个老师人挺好的呀！长得也很可爱，说话也很可爱，打扮也很可爱，从头到尾都很可爱！”
行走到教学楼后的池塘边，我停住了脚步，夜幕已经铺满了三分之二的天空，校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池塘的周遭随我一并陷入那阴沉的暗色中。
几处蛙鸣此起彼伏，温热的风吹拂开我身前的芦苇，抬头望去，视线越过一片斑驳不齐的芦苇丛，我看见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刘萤正扶着护栏抽着烟。
（图片来源：AI绘图）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赶紧将香烟藏到了背后，而后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睛，假装没看到我地转过脸去。
刘萤的侧颜冰冷如霜，看不出任何情绪。
“所以……她究竟想杀掉谁呢？”
我喃喃自语道，横生的好奇心让我略感慌张地低下头去，恰好对上池水中自己的倒影。
我正视着自己那漆黑如夜的眼睛。
那感觉就像是在……
凝视着深渊……
……
楚唯用钥匙拧动着李沐阳办公室的门，伴随着“咔哒”声，昏昏然的我忽地回过神来，不过我发现她并没有就此打开那房门。
“我靠！门本来没上锁？！现在反而被我锁上了！”
楚唯一脸无语地又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把门给打开了，我下意识地伸手拦住了准备钻进屋里的她。
“你干嘛！”
无视我的阻拦，借着身体小巧的优势，楚唯从我的臂下俯身钻了过去。
我无奈，也只好紧跟其后地进了屋。
警惕着走廊上的风吹草动，同时还盘算着怎么溜走，我只感到身心俱疲，而跟着一起钻进屋的姐姐则是满脸兴奋，她满心欢喜地跟在楚唯身后，似也在期待着什么。
“我找这堆，你找那堆。”
楚唯这么安排着工作，然后用嘴叼住小手电，像个特工一样翻找起来。
姐姐并没有跟着动身，而是在办公室里到处转转，然后便被什么吸引了视线，好奇地俯身看去。
“是那位老师的男朋友吗？”
我被姐姐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有些发懵，循着姐姐的指引走到李沐阳的办公桌前。在桌面玻璃下，正压着一张少年少女的合影，少女显然正是李沐阳本人，穿着校服的她，除发型外，看起来和现在几乎没什么变化。
只是比起我所认识的李沐阳，照片上这位和李沐阳一模一样的少女显得阴郁了许多：她眉头紧蹙，眼中藏满了不可言说的心事。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少女身边的少年。只见他挽着少女的胳膊，扮着一个古怪的鬼脸，五官因之凑到了一起，让人根本看不清他原本的模样。
“你愣着干吗呢！赶紧帮忙一起找啊！”
楚唯颇是不满地用手电照向我的脸，也就在同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一阵碎碎的敲门声。
仅仅是迟疑了半秒，我把楚唯迅速地扯了过来，拉着她一起钻到了李沐阳的办公桌下。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我原以为敲门者在没得到回应就应该离开才是，没想到下一秒，我竟听到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糟糕！
我和楚唯互相瞪了一下眼，同时很是默契地各自捂住了对方的嘴。
是谁？同学？老师？主任？还是保安？
脑海里翻涌起无数个被抓现行的场景预演，自寻死路、自投罗网、自找苦吃、自讨没趣……与无数个尴尬场景一并涌现的，是一堆用以形容我们愚蠢行为的成语。
来人打开了灯，我和楚唯紧张地瞪着对方，我不知道楚唯能不能从我的眼中读出责备的意思，反正从她的眼里，我竟然只看到了死不悔改的兴奋感。
脚步声越来越近，用一个小说中常见的老套说法就是——我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终于，隔着桌下的挡板，我能感受到来人在桌前站住了脚步。
一阵骇人的沉寂，然后，我听到了纸声——来人应该是将纸张放到了办公桌上。或许是通知，又或许是其他。但这都不重要了，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在放下纸后，那人便转身开始离去。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关灯声，关门声，然后是继续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终，周围重又陷入了无声的黑暗中。
““呼！””
我和楚唯同时松开了捂住对方的手，如两团泄了气的皮球各自倒向两边。
“哇！真刺激啊！”
楚唯那双浸透了兴奋感的眼睛在阴暗中简直要发出光来。
“是不是有一种做特工的感觉？”
她用小小的脚踩了踩我，同时再次很不礼貌地将手电筒照向我的眼睛。
我被她搞得有些恼火，一把推开她朝我脸上怼来的手电筒，抢先一步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劫后余生的庆幸并不能掩盖掉我内心的不快，我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跟楚唯瞎胡闹地跑到这儿来——只为了找一张同学的作文纸。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却再一次被喊住了。转过身来时，我发现楚唯正站在办公桌前，她的手电找着办公桌面，漫反射的微光隐隐照亮了楚唯错愕的脸。
“有人来交作文了。”
“什么？”
楚唯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张纸，冲到我身前。
“刚才那个人应该是来交作文的……”
她将作文纸铺展开，然后把手电筒的光直直照向纸面。
整张纸上虽写满了文字，但却只有八个字——我最想杀掉班主任。
一个个巨大而扭曲的大字，像是一张张可怖的鬼脸，狰狞地望向我们。
……我最想杀掉班主任……
谁？谁想杀班主任？哪个班主任？是休假中的施老师吗？又或者是……李沐阳！？
我的脑海在那一刹那被忽然塞满了各种可怕的场景，手上的纸张也被我无意间团成一团。
从四周聚拢而来的夜色中，依稀能辨别出群蛙的啼鸣。
第二天，纠结了许久，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负责晚自习秩序的刘萤主动搭话。
“请问……昨天晚自习……有谁不在吗？”
刘萤向我紧蹙起眉头，冰冷的脸上渗出傲慢的神色。
“你和你的小女朋友从头到尾都不在。”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抱起书本准备离开，我伸手拦下了她。
“除了我们呢？”
我用尽可能诚恳的眼神望向她，虽然很想对刘萤坦白事情的严重性，不过我可不希望在“恐吓犯”被抓到前，自己却先被以“盗窃犯”的身份抓了现行。
“你问这个干什么？”
显然是察觉到了我的反常，刘萤将落在肩前的长发撩到背后，同时悄悄向后退了两步，用一种警惕的目光审视着我。
“我暂时不能说，但是真的很重要！非常重要！”
刘萤和我的距离并未因我的话语而缩短，但她眼中的警惕的确减少了许多。或许是被我的诚恳所说服，又或许是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刘萤从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翻看了起来。
“楚唯、陈希，无故缺勤。”
“……这个……我知道……”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继续念叨。
“谢朝阳、聂凯和王文燃，请假。”
据我所知，这三个人昨晚应该翻墙打电动去了，所以应该不可能是他们。而且说实话，就他们的懒惰性格，绝无可能自觉写作文上交。
“中途吴欣被数学老师喊去出试卷，夏玉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家了，林凡凡去交作业，然后……”
我只觉脑子轰隆了一下，在其继续说下去以前，我抢先一步用动作打断了刘萤。
“你说林凡凡交作业，她交的什么作业。”
“没说，不过我看她拿着作文纸，我猜可能是去交李老师的作文了。”
脑子还在继续轰隆隆地响着，林凡凡这个名字谈不上熟悉，甚至于算得上是彻彻底底的陌生。自从分班以来，我似乎从没跟她有过任何的接触。如果不是班长突然提到了这个名字，我甚至不会意识到：我们班竟然还有一位叫做“林凡凡”的女同学。
我努力想从日常记忆中捕捉到她的身影，但是很遗憾，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去回忆、去挖掘……我都找不到她的分毫：不上不下的成绩、内向腼腆的性格、虽然可爱但略显大众的长相，老师的表扬和斥责好像都在有意识地避开了她。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平凡到一点儿特色都没有。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甚至不知她坐在教室的哪个位置，无奈只好寻求班长的帮助。终于，顺着刘萤纤长的手指，我看到林凡凡像小动物一样蜷缩在教室的一角，小小的个子却毫无存在感，整个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近乎卑微的内向。
无论怎么想，我都没办法将写下“我最想杀掉班主任”这样可怕句子的行为，强行联系到这样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女孩的身上。
这让我不禁怀疑：有没有可能是楚唯在贼喊捉贼？或许……那张纸就是她故意放在那儿让我看见的。仔细想来，这样的解释比起林凡凡是“恐吓犯”的解释更为让人信服。
我望向林凡凡，感受着她的平庸与胆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