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各方知晓了关于哮天犬的“辉煌战绩”之后，我突然理解了林凡凡写下“我最想杀掉的人是班主任”这句话时候的心情。
衣冠禽兽、禽兽不如、怙恶不悛、作恶多端、罪大恶极、丧尽天良……可以用以形容人品行不端的成语就像是岩浆般从我的脑中喷薄而出，转而沿着大脑皮层的褶皱来回流淌，被烧灼的每一处脑细胞都在嚎叫挣扎。
我抓紧衣服的下摆。
“不愧是语文课代表呢小希！默写又是满分噢！太棒啦！”
李沐阳在发着昨天的成语默写，她将我的默写纸摆在我面前的同时，还不忘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就像她当时揉林凡凡的脑袋一样。
“阿唯，你的默写又不及格啊！晚自习你到办公室来找我！”
“不用了吧老师，下次我肯定好好背，就不麻烦你了！”
李沐阳转而走向了一旁的楚唯，留我一个人对着眼前的默写试卷，工整的方块字让我想起了石砖，在纸面上排列出坚固的城墙。刹那间我只觉有些恍惚，感觉自己被方块字所筑成的高耸城墙所阻隔、所局限、所囚禁。
直到下课铃响起，我的意识才勉强回归到了我的皮囊之中。
晚餐时分，我坐在池塘边，教学楼的灯火在黑色的水面上倒映出星光点点。初夏的风送来了嘈杂的蛙鸣，芦苇也被吹得“沙沙”作响，平添了一丝杂音。
“刚才的语文课你一直在开小差呢，小希！”
坐在我身边的姐姐从背后贴了上来，她的额头顶住我的背，那一丝清澈的冰凉透过衣衫传导而来。
“你在想什么呢？小希。”
我没有作答，大脑中的火山得到了稍许的停歇，我只是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将池塘的气味连同着压抑的夜色一起，深吸入肺中。
然后，那浅浅的蛙鸣中，我隐约听到有人在低声地唱着歌。
——青蛙躲在小小的池中，不哭不笑也不闹；初夏的夜，初夏的风，暮空的星在它眼中闪耀……
初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应该又是我的幻听，自从十年前开始，我就已经习惯了与虚幻共存的这种生活。但我很快便意识到，那是真切存在歌声而非幻象——就像此刻的蛙鸣、晚风还有沉淀星光的池塘一样真切。
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听觉上，努力从愈发嘈杂的蛙鸣中捕捉到那若有若无的歌声。起身循着声源找去，那歌声也开始愈发清晰了起来。
在撩拨开那片枯瘦的芦苇后，我发现了正蹲在池边青石上的小小身影。
林凡凡右手捧着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左手则举着手电筒，轻声哼唱着陌生而可爱的旋律。手电的灯光隐约照亮少女的侧颜，在这初夏的夜色中显出一丝奇妙的诗意。
“呀！你好哇！”
我身边的姐姐大大咧咧地向着蹲在石头上的林凡凡打招呼道，后者一开始还没注意，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朝我们转过脸来。
“谁、谁呀！”
不远处传来青蛙跳入池塘的“扑通”声，尴尬的氛围随涟漪一并泛起。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
“陈、陈、陈……陈希同学！”
林凡凡像小兔子般蹦跶了起来。
“我、我、我、我没在唱歌！”
她画蛇添足地辩解着，很快意识到了自己不打自招的愚蠢，顿时变得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对、对、对不起！”
林凡凡将本子和手电一并藏在背后，慌不择路地跑开，但她显然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处境，意料之中的一脚踩空。
伴随着更为响亮的“扑通”声，林凡凡精准地落进了一旁的池塘。
“哇！她摔进去了啊小希，你不去救她吗？”
姐姐在一旁紧张地扯着我的胳膊，同时还不停地朝四处呼救，但周围没有人应声。我则沉默而尴尬地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林凡凡落水的位置。
不一会儿，一片黑影如水鬼慢慢吞吞升起，浑身湿透的林凡凡僵硬地站在水中，湿漉漉的头发几乎盖住了她的脸。加之有夜色的掩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池塘还不到一米深，因此很安全，无须为她的落水担心。
虽然我相信单凭她自己，肯定也能爬回到岸上，但作为某种程度上的肇事者，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向林凡凡伸出援手的。
“我拉你上来吧……”
对于我伸出的手，林凡凡看都没看一眼。
她就这么沉默着，风声渐止，蛙鸣开始变得愈发嘈杂。
迫于周遭的沉寂所带来的尴尬，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
“一直待在水里会着凉的。”
林凡凡却依旧没有理睬我的提醒。
这片沉默足足持续了差不多有五分钟，就在我觉得伸出的手有些发酸，准备收回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林凡凡轻声嘟囔了一句。
“我一直都很没用……”
听不出情绪，她的嘟囔声掺杂着烦人的蛙鸣，听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然后，依旧是没有理睬我向她所伸出的手，林凡凡朝着池塘的中心走去，虽然我知道池塘的最深处也不过一米，但是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还是产生一丝淡淡的担忧。我下意识想要喊住她，但边上的姐姐却扯住我的衣摆，无言地摇了摇头。
林凡凡横穿过整个池塘，从另一侧爬上岸去。正在池塘边聊天的同学们纷纷吓了一跳。并没有人上前关心她，只是用一种诧异的眼神注视着她独自向教学楼走去。
隔着池塘的我同样沉默地旁观着这一切，像在看一部黑色幽默的电影。
第二天，林凡凡并没有来学校，取代她出现在学校的，是她的母亲。
“之前施老师做班主任的时候，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早自习刚结束，我抱着一坨刚收上的默写作业给李沐阳送去，还没进她的办公室，就听到屋里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不过，与其说是争吵，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单方面的指责声。
“我们家凡凡本来就不是什么太聪明的孩子，身子骨也弱，头脑也一般，我也不指着她将来能考什么名牌大学，就想着可以读个普普通通的专业，将来找个安安稳稳的工作，然后就嫁个老老实实的男人！不指望她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把她送学校来就是想着在逼一逼她，让她努把力，不是让她来陪你过家家的！”
我抱着作业本尴尬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转身离开还是推门而入。
“凡凡妈妈，凡凡当然不是在陪我过家家，同样的，她也不是在陪您过家家！她不是你的洋娃娃！”
出乎意料的是，我原以为按照李沐阳的性格，应该会选择一边打哈哈一边装傻和稀泥，但她竟以颇是强硬的语气回击了那位母亲。
“您有没有问过她究竟想要什么？我觉得您应该多听听她的想法。”
“她想要什么？小孩子还能想要什么，想要玩、想着怎么不学习！”
“砰！”的一声，实在腾不出手的我只能用脚踢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但因为没掌握好力度，那扇门重重地砸在了墙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正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同时僵硬地朝门口望了过来，不习惯被人注视的我只觉得耳朵和脸颊都有些发烫。
“李老师，我把作业送过来了！”
顶着林凡凡母亲不友善的目光，我将那摞作业本摆到李沐阳的办公桌上。
“您之前说让我课间来找你的，说要给我讲解作文。”
“哎？”
李沐阳眨了眨那可爱的大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有……这件事儿？”
在注意到了我的眼色后，她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桌子。
“啊！对！对对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等下啊，我先找一找你的作文！”
一边装模作样地拉出抽屉翻找着，李沐阳一边故作抱歉地向站在一旁的家长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凡凡妈妈，我事情还蛮多的，您看要不咱们改天……”
没给李沐阳把话说完的时间，林凡凡的母亲愤愤地“哼”了一声，将挽在臂弯的挎包挂到肩头，踩着“踢踢踏踏”的高跟鞋，摔门而出。
摔门动作之大，让才修缮好的窗户都连带震动了起来，窗框中的玻璃因之发出“叮叮”的清脆响声，竟然有些好听。
初晨的阳光斜射入屋内，在李沐阳身上切割出明晦不一的色块。她抿着嘴，略显疲惫地侧着脑袋，大约在思考些什么。就在我想着让她一个人静静，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我听到李沐阳开始着魔般地喃喃自语起来。
“以学生为中心，面向全体学生，促进学生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学生是具有独立意义的主体，是发展的人，是具有个性与差异的人。老师要贯彻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贯彻落实学生的主体地位，从学生的视角发现问题，从学生的立场分析问题，从学生的需求解决问题……”
李沐阳像着了魔一样，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着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我正困惑于她是不是被打击到了，精神有些失常。李沐阳停止了嘴里的嘟囔，睁大眼睛，元气满满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她则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琥珀色的瞳仁间依稀浮现出“阴谋”两字。
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踉跄着退了几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