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额头处传来阵痛感——昏昏沉沉间，我撞到了一旁的车窗玻璃。揉了揉生疼的前额，我收敛起被撞散了的思路，感觉左侧肩膀有点儿重——李沐阳的头正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得深沉。
我悄悄摸摸地伸出食指，抵住她的额头，想着把她推开。但是那看起来小小的脑袋却出乎意料的重，就跟在我肩膀上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最终，我只好放弃了。
坐在前座的姐姐回过身来，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俩，我对此选择视而不见。
今天下午的语文课上，李沐阳用三分之一的时间论证了“一心只读圣贤书是”错误的，接着又用三分之一的时间，从这个论点引申到了“同学之间应该要互相帮助”，最后用仅剩的三分之一的时间，提出了“有必要去探望请病假的凡凡同学”这一议题。
乍看起来，逻辑链流畅而顺遂，但若仔细深究，又不免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特别是最后竟然还得出了“陈希和我一起去探望”这样的奇怪结论，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
林凡凡的家在隔壁的镇子，需要坐村镇中巴前往，这让我觉得很麻烦，但李沐阳却丝毫不在意我的不快，强制性地把我拉上了车。
在被我问及为什么不能打电话呢？李沐阳一脸严肃地望着我，难得地摆出身为人师的认真态度。
“心意的话当然要当面说出来啊！打电话也好、写信也罢，那样表达出的心意都已经严重打折啦！”
说罢，李沐阳突然陷入一种无理由的感伤，她将头靠在一旁的车窗上，嘴里不停反复念叨着，“为什么不当面说呢……为什么非要写信呢……”
玻璃映出她当时涣散失神的眼睛。
中巴车在柏油马路上慢吞吞地移行着，路旁店铺橱窗反射着黄昏的光，有些晃眼，让我本就不清晰的思路愈发粘稠不堪。
车辆行进到初中门口时，正是学校放学，道路的堵塞让中巴车停了下来。窗外的景色像电影放映般刻在了我身前的车窗玻璃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少年，正骑着一辆很是帅气的电动车，和中巴车一起被堵在了校门口的人流外，骑手的脸清晰地展现在了我眼前。
——凶手已经被开除了，所以不会再有意外了。
脑海深处，刘萤的声音清晰无比，冷若冰霜的语气间，那凉薄的表情在眼前若隐若现，我只能勉强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在金发少年的脸上，也就在那一刻，他抬起头，我们的目光交错在了一起。
——你觉得他是吗？
李沐阳的反问压过刘萤的凉薄。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我感受到与我对视目光中所迅速闪过的复杂情感：惊讶、不屑、无奈、恼怒、嘲讽，还有——
无助……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
李沐阳虽然就靠在我身边，但她的声音却从遥远无比的虚空中传来。
正在我发愣的间隙，汽车重新启动了，窗外的他也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移开自己的视线，抢先一步朝前驶去。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
像在催促着我做出回答。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
对，我知道……
他的确不是……
太阳又落下了一段距离，天色变得更加晦暗。夏天，在一片嘈杂纷乱中骤然降临。
而我，依旧没有听见蝉鸣。
虽然内心极其不乐意，但我却还是出现在了林凡凡的家中，她穿着一套印满了粉色兔子图案的棉睡衣，整张小脸红扑扑的，额头渗出星星点点的汗珠。
“凡凡，你难道不热嘛？”
李沐阳主动问出了我想问的，已然初夏的六月，气温虽谈不上炎热二字，但包裹成这样也着实有些夸张。
林凡凡怯怯地缩着脖子，她支支吾吾说道，“妈妈说……要把汗捂出来……”
“你这样的话会增高体表温度，反而更不容易恢复啦！应该要降温才对！”
“但是……妈妈她……她说……”
林凡凡缩在沙发的一角，颤巍巍的可怜模样让我觉得自己不是来探望的，分明就是上门来没事找事的大恶人。
“你热嘛凡凡？”
李沐阳一脸认真地追问道，她那认真的侧脸和林凡凡怯怯的表情同时映入我的视野。我看着脸色愈发通红的林凡凡，不免因同情想要开口救场，却被李沐阳抬手阻止，示意我不要插嘴。
“你热嘛凡凡！”
她再一次追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认真的李沐阳。用如此认真严肃的语气问出如此鸡毛蒜皮的问题，让我觉得现场的氛围既诡异又尴尬。
终于，或是被李沐阳的气场所压迫，林凡凡小心地点了点头。
“热的话！就脱衣服呀！天冷加衣，天热减衣，这很简单呀！”
“可是……妈妈她……”
“衣服穿在你自己身上，凡凡！”
李沐阳的语气霎时由严肃转为严厉，以至于我和林凡凡都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她的语气又放软了下来，如同哄孩子的幼教老师，李沐阳伸出手，轻轻拭去了林凡凡小巧额头上的细碎汗珠。
“冷还是热，只有自己才知道。”
伴随着“吧嗒”一声，大门被打开了，林凡凡的母亲一脸疲惫地出现在门口，当她看到我和李沐阳之时，那疲惫的脸上迅速翻转过惊讶、困惑和不满，最终定格在鲜明无比且毫无遮掩的厌恶上。
“李老师。”
她将钥匙“啪”的一声拍在玄关处的吧台柜上，并没有急于进入屋内的打算。就这么漠然地站在大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沐阳。
“谢谢您来看望林凡凡，但她身子弱，要多休息。”
这话已经直白到就差说“你们赶紧走吧”，然而李沐阳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竟然完全没有起身告辞的打算，反而傻乎乎地接了一句，“我觉得凡凡状态还好呀！您不必过分紧张，我相信她今天睡一觉，明天应该就能去上课了。”
林母的眉头不自然地挑了一下，那厌恶已经积淀成了巨大的敌意。
“她是我的女儿，她的情况我最清楚，不必由一个外人来告诉我。”
我真的很想一把拉起李沐阳，就此告辞，因为如果再不离开，搞不好她们两人间真的会发生肢体冲突也未必——老师和家长打架，这种事情不管放在哪个学校都是足以成为轰动性新闻的。
而且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我并不觉得身材娇小的李沐阳会占得任何优势。
就在我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的时候，李沐阳站了起来。她径直走到林母面前，因为背对着我，所以我并不知道此刻李沐阳脸上究竟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请问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凡凡妈妈。”
平淡如水的语调，透出之前在李沐阳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成熟，竟然我感到一阵奇妙的心安。我怀疑林母也未曾料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女儿一般年纪，怎么看都是青涩少女的新老师，却会以这样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其在那一刹感到隐约的压迫。
随后，林母几乎是以顺从的姿态，跟着换好鞋的李沐阳走到了户外。
由于刚才大开房门的缘故，一只飞蛾钻到了客厅，它随着尴尬的气氛一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和林凡凡之间。
然后，更尴尬的事情出现了，林凡凡自顾自解开衣扣，脱掉了最外层的棉衣。好消息是，她的里面果然还穿着一件粉色短袖；坏消息是，那件粉色短袖已然被汗水浸透，林凡凡瘦弱的身材几乎是一览无余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赶紧撇过脸去。
“对！对！对不起！”
发现自己行为有失考虑的林凡凡，第一时间跑回到屋内，大概过了不到十分钟，她迅速地换好了一条粉白色的连衣裙，红着脸，重又坐回到我身边。
“对不起……”
林凡凡继续用发颤的声音反反复复地道歉道，更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思来想去，我猜想找点儿话题，漫不经心地聊会儿天，或许多少能缓解下我们间的尴尬气氛。
“上次谢谢你的水。”
“嗯……”
“……”
在林凡凡干净利落的“嗯”面前，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把话题继续下去。
一边担心着李沐阳会不会和林凡凡的妈妈打起来，一边努力搜刮着可以用来交流的话题，混乱的思路中却突然飘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最想杀掉班主任。
“能不能冒昧问下，你当时为什么要转班呢？”
我鼓起勇气，决意亲自验证自己之前的猜想。
“是因为和原来的班主任闹别扭了吗？”
林凡凡抓紧膝盖处的裙摆，低着头，明明已经脱掉厚厚的睡衣，但我却感觉她的脸越来越红了，额上的汗珠也开始愈发密集。
“原来的那个班主任很凶吧！”
就在说话的同时，脑海中，那张写着“我最想杀掉班主任”的纸张正变得越来越大，甚至于彻彻底底地覆盖住了我的一切思路。然后，一堆成语如蚂蚁般咬破了那张纸，肆无忌惮地钻了出来：假仁假义、表里不一、两面三刀、虚有其表……
“全老师对我很好！”
林凡凡突如其来的回答，像一道闪电，将我脑海中的一切灼烧为灰烬。
“全老师虽然喜欢骂人，但他真的对我很好……当然，施老师对我也很好，李老师对我更是非常好……是我太没用……所以我总是让妈妈她失望……”
我看着林凡凡紧紧抓住裙摆的手，正担心于她是否会把裙摆抓破了，然后一滴水珠落在了林凡凡白皙的手背上，紧接着又是一滴、再又一滴。
“你把这孩子惹哭了呀，小希。”
姐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林凡凡身边，她满眼温柔地注视着啜泣着的林凡凡，又用谴责的目光望向我。
“把女孩子惹哭的男生真的超级超级差劲！”
姐姐用那冰凉的手指用力戳了戳我的额头。
“你那天唱得歌很好听，林凡凡。”
思绪有如被操控了一般，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青蛙躲在小小的池中，不哭不笑也不闹；初夏的夜，初夏的风，暮空的星在它眼中闪耀……”
因为已经忘记了旋律，我只能凭借依稀的记忆，将当时的歌词勉强背诵出来。从林凡凡惊讶的表情来看，我应该并没有背错。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在意过原来青蛙也会叫呢。”
紫色蛙声、井底之蛙、蛙鸣鼓吹、蝇声蛙噪、春蛙秋蝉……
脑海中四溢的成语让太阳穴开始胀痛，我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同时始终让自己的目光不离开林凡凡的眼睛。
“今天你没来上课，太可惜了，因为李老师跟我们讲了很多好玩的事情，她说：夏天不只有暑训，还有好听的蝉鸣……你应该听得见吧，林凡凡。李老师所说的好听的蝉鸣，你应该听得见才是。不过你知道吗？那些蝉鸣……”
虽然我努力想着不要移开视线，却仍还是忍不住将视线移向林凡凡的身边。
姐姐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凝视着我，安静的眼中沉淀着安静的悲伤。
“我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