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凡凡家里出来后，我和李沐阳肩并肩朝站台走去，她的心情转好了许多，在经过一家小卖部时，还主动提出要请我喝饮料。
“我们抓紧回学校吧！”
我看了眼手表，还不到八点，探望比预想中耗费了更少的时间。算上回学校的路程，应该还有机会赶上最后的两节晚自习课。
李沐阳并没有回答我，她打开手里的易拉罐，“咕咚咕咚”地将饮料一口气喝完，并且很优雅地打了一个略显可爱的小嗝。
“为什么要抓紧回去？学校哪有外面好玩！”
我一脸无语地看着李沐阳，完全不能理解作为一个班主任，她怎么会说出这么不负责的话。但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她，于是只好低着头，看着易拉罐上那黑洞洞的饮料口。
气泡在罐中发出轻微响动，掺杂进周遭的夜色里。
“呐，小希！”李沐阳故作可爱地偏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我干净利落地摇头。
或许是早已料想到我会给出这样无趣的回应，李沐阳笑着晃了晃脑袋，然后接着道，“像什么打篮球、踢足球，又或者读书、旅游、钓鱼、看电影、打游戏……”她一边说着一边扳着手指，“哪怕谈恋爱，也算是一种兴趣爱好呀！”
李沐阳握紧自己小小的拳头，在我肩膀上玩闹似地捶打了几下。
对此，我的反应依旧只是干净利落地摇头。
她有些自讨没趣地耸了耸肩，转过脸去，我们一起眺望着马路对面的楼房，万家灯火如同星辰一般点缀在初夏的夜中。一种并不真切的烟火气，在嘈杂与琐碎中静静流淌。
眺望着远处的她突然毫无征兆地问道。
“仔细想想，你就真的没有喜欢干的事儿嘛？怎么可能有人没有爱好！”
而我也几乎是习惯性地给出回答。
“我喜欢学习……”
“……”
余光中，李沐阳将手里的易拉罐扔进垃圾箱，顺势朝我转过脸来，伸出手捏住了我的脸颊。
“你也太无趣了吧小希！”
她捏住我的脸，让我的视线转向她，并以少有的严肃口吻对我说教道，“你还不到十七岁，又不是七十岁的老爷爷！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就应该看看毛片、打打游戏和狐朋狗友翻墙去游戏厅打游戏，然后再和老师家长斗智斗勇。看见不爽的人就给他一拳，看见喜欢的女孩就主动表白，表白被拒了就找好兄弟们撸串喝酒，一边骂脏话一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累了醉了就回家好好睡一觉，第二天爬不起来就翘课，被老师家长批评了就认怂，检讨认真写、错误偶尔犯，最后在某天突然想通了，决定开始用心学习、重新做人！这才是十七岁应有的样子呀！”
我怔怔地看着她，听着她叽里呱啦地讲着一堆“大逆不道”的言论。
脸被掐得有些麻，但我懒得挣扎。
“老师你的十七岁就是这样的吗？”
我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也就在那一刹，她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
仿佛被我的问题所击中，李沐阳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双手也僵硬在半空。她的视线变得飘忽不定了起来，似在一瞬间失去了焦点。李沐阳面向我，目光却仿佛落在了我背后某一处看不见的远方。
“如果……”
李沐阳的手顺势搭上了我的双肩，掌心间的温度透过衣衫传来，她轻轻整了整我的衣服，苦笑着说道，“如果我有过那样的十七岁……或许，我会给你更多更有趣也更实用的建议吧！”
嘴里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李沐阳眼中的空洞与虚无也蓦然增长了许多，自觉言有所失的我赶紧及时转移了话题。
“对了，老师你和林凡凡的妈妈都聊了些什么啊？”
“没什么噢！”李沐阳她仰起头，眼中沉淀着被夜色浸染的星空，“我只是告诉她，凡凡已经长大了。”
说罢，李沐阳迈开步子，像个袋鼠一样，一蹦一跳地走在林荫道上。
不急不缓的晚风迎面吹来，吹来夏夜的气息，也夹带着李沐阳身上的那浅浅的香味。我和她一起磨蹭磨蹭的坐车回到学校时，最后一节晚自习课已经开始了。注意到林凡凡的空位时，我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显然跟她说了太多莫名其妙的内容。
这份后悔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的早读课，准时到校的林凡凡破天荒地主动开口打了招呼，这着实让我有些吃惊，
“早、早上好！”
当时的教室里除了我和她，便只有每天都是最早到教室的刘萤，她显然比我更惊讶，和我一起发怔地看着脸颊绯红的林凡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早上好！林凡凡同学！”
我率先作出回应，伴随着我打招呼的声音，刘萤也回过神来。
“早上好……”
刘萤略显局促地向林凡凡打了招呼，而后便迅速低下头去，背诵起课文来。
林凡凡没有马上回到座位上，而是红着脸，不声不响地站到了我的座位旁。她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不过内向的性格显然阻碍了她的发音，林凡凡就这么傻乎乎地站在那儿，脸色越来越红。
我本想假装没看到，但她却始终不愿就此移开身子，清晨的阳光被遮挡，我看了看林凡凡投在我桌面上的小巧影子，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
“请问，是有事找我嘛？”
我主动开口询问道，林凡凡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连忙点了点头。
又大概犹豫磨蹭了半分钟，她才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本子，战战兢兢地递给了我，“能……能麻烦您帮忙看下吗？”
突然出现的敬语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奇怪了，我抓紧四顾了一下，庆幸目前班级里只有我、刘萤和林凡凡三人，而刘萤正在捂着耳朵认真背书，所以应该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的情况。
犹豫不决反而会徒增麻烦！
本着这样的想法，大量的成语也如受召唤般涌进了脑海。
当机立断、壮士解腕、斩钉截铁、毅然决然、快刀斩乱麻……在我的意识被那些不受控制的成语彻底吞没前，我决定收下了林凡凡递来的本子。
封面上画着小青蛙的笔记本，打开后里面的纸张却皱巴巴的，我想起这应该就是和林凡凡一起跌落到池中的本子，我照着林凡凡塞着书签的位置打开，发现上面是一首工整誊写的小诗。
“是……歌词……想请您看下……您是语文课代表……文采好……所以……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林凡凡语无伦次地说着，恰在这时，门口传来楚唯嘻嘻哈哈的声音。林凡凡立刻如受惊的兔子般逃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而我为了避免在楚唯面前惹上麻烦，也不动声色地用课本遮挡住了那摊开的小本子。
语文早读课上，作为课代表的我按照惯例坐在讲台处，监督着全班同学一起背诗。今天语文课要默写昨天讲过的那首《七月》，在一片如浪潮般混乱嘈杂的背诵声中，我捕捉到了那一句“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我不由重又想起了李沐阳当时的提问——为什么诗里会写‘五月鸣蜩’呢？
楚唯也真是笨，因为诗里的“五月”并不是我们现在的“五月”啊？就好像……林凡凡想杀掉的那个“班主任”也并不就是李沐阳。班主任也好，五月也好，都不过是一种脆弱的代称，这种代称的所指经常是转瞬即逝、弹指之间、过眼云烟、昙花一现、虚无缥缈、镜花水月……
就像很多所谓的现实，看起来似乎是坚不可摧，却总是在“噗嗤”一声后，就碎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就好像……
背书的声浪忽而热烈了许多，骤然加大的声量打断了我的思路。负责巡视早读的付主任从班级门口走过，在其离开后不一会儿，声浪便很是配合地转小了下去。
趁这个时机，我谨慎地观察并分析了一下周围环境：付主任刚从门口经过，他应该会从我们兰班边上的楼梯口上楼，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后，再从二楼转一圈下来开始新一轮巡查。楚唯正用书堆挡着脸沉沉地睡着，李沐阳几乎从没在早读课上出现过，班长刘萤捂着耳朵背得分外投入。
在确信目前形势整体安全后，我小心翼翼地从书本下抽出了林凡凡递给我的那本小笔记本。
——青蛙躲在池塘，吟唱孤独无声的歌，世界却埋怨她太过吵闹。
在开篇，昨日李沐阳所念到的这句话便突兀地展现在了我眼前。
我一句句地读着林凡凡写下的句子，而太阳也一点点地升起来了，整个教室陷落进一片明亮的晨光之中。穿堂风吹拂着米白色的窗帘，夏天的味道漂浮在我的身边。本子上略显童稚的句子，仿佛也漂浮了起来，顷刻间更是破碎成无数的笔画，如尘埃般忽而攒聚、忽而散开。
——青蛙躲在小小的池中，不哭不笑也不闹。
我的视线被笔记本上林凡凡的这句歌词给锁死了，毫无来由地产生的奇妙共鸣感，在一瞬间击穿了我的思绪。我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伴随一阵阵的绞痛感。
然而……并不是每一只青蛙都拥有自己的池塘，也有些青蛙根本无处可逃。
因为这个世界……其实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这么想着，地面冰凉结实的触感一瞬间浸透了我的右侧身体，意识也随着本子上的笔画一起飘散进了空中。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几秒。
我听见……姐姐在喊我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