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重新聚拢时,率先恢复的是我的嗅觉。略显刺鼻的酒精味起到了催促的作用,让其他本还有些迟钝的感官顿时活跃了起来。
我睁开眼睛,脸正好侧在一边,李沐阳坐在我床旁的椅子上,手里举着林凡凡给我的小笔记本。我赶紧起身,伸手要去抓,却被她精准地用纤细而有力的手指抵住了我的额头,阻止了我的争抢。
她的指尖一如既往的冰凉,澄清了我本还有些浑浊的思路。
“以后可千万别再不吃早饭了哦,小希,你刚才因为低血糖晕倒啦!”
语气中透出真切而调皮的关心,李沐阳一边夸张地复述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一边温柔地戳了戳我的额头。
“身为语文课代表,让你督促大家好好背书,你自己却在讲台上开小差做小动作,不太合适吧!陈希同学!”
调皮的语气更加明显,虽然乍一听像是在责备我的所作所为,但李沐阳没有摆出责备的态度。她举着林凡凡的笔记本,感觉整个脸都快贴到本子上了。
“快还给我!”
“没收了噢!”
“凭什么啊!”
从小到大,这可能是我第一次顶撞老师,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没礼貌地反问给吓住了,在回过神的第一时间说了声“抱歉”。李沐阳并未因我的顶撞而怔住,反倒被我的道歉搞得一愣一愣的。
“为什么突然道歉?”
“哎?”
这回轮到我被她的提问搞得一愣一愣了。
“怎么突然道歉了?”
“我……不该顶撞老师的……”
“顶撞?”
李沐阳歪了歪脑袋,摆出一副不太理解的样子,而后似明白了我的所指,笑嘻嘻地说道,“我的确不该收你的本子呀,你也的确该质问我‘凭什么’,所以……这不算顶撞!”
李沐阳的话让我的大脑彻底死机了,不知所云、奇谈怪论、胡言乱语、不经之谈……她将本子朝我递过来时,喷薄的成语冻结在了脑海中。
“你做得对!小希!不管是现在作为学生的你,还是未来成为员工的你,又或是在家中作为子女晚辈的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问出‘凭什么’这三个字的勇气。特别是对那些比你地位高、比你权力大、比你辈分长的人,你更要敢这么问。你要让生活磨去自己的粗糙,但千万不要让它磨掉你的棱角。”
李沐阳将本子塞进我手中,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阳光淌满整个医护室,洁白的窗帘、洁白的屏风、洁白的床铺,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身着白衬衫的李沐阳也融入了这片明媚的洁白,恰如她的名字一般,沐浴着净澈的阳光。
“李老师,你为什么会来做我们的班主任?”
我终于问出来从第一次和她见面起,就一直想要询问李沐阳的话。
“你说划伤施老师并不是赵蕖,所以你是来调查究竟谁是凶手的吗?”
李沐阳先是微笑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作为自己奇怪动作的补充,她开口回应道,“是,但又不完全是。”她说着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句子,总感觉是在故弄玄虚,“那不是凶手噢!我更愿意称那个孩子是闯祸者,你们这个年纪呀,闯祸是很正常的,因为闯了祸感到害怕,所以躲起来也是很正常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琥珀色的瞳仁如一泓清泉。
“我呢,想告诉那个闯祸的孩子——没关系啦!道个歉不要再犯就可以啦!我想告诉那孩子……”她暂停了片刻,悠悠然地凝视着我,以一种极为坚定的语气轻声道,“不要害怕!”
说罢,李沐阳走向窗户,将窗帘彻底拉开。
阳光将屋内的白色照得近乎透明,李沐阳的身影融化在了这片光雾之中。
就在这样一种近乎圣洁的氛围下,我脑海里却又漂浮过那张皱巴巴的作文纸。纸上,弯弯扭扭的字迹让我想起了迷宫,某个孤独而落寞的灵魂已然迷路在其中。
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向李沐阳坦白那篇“一句话作文”的存在,她却折返到我床边,点了点我手里的那本小本子。
“你觉得凡凡的歌词写得怎么样?”
“哎?”
话题的大跳跃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在意识李沐阳的所指后,我有些尴尬而惶然地随口应付道,“我觉得写得挺好……”
“那你觉得有哪些地方需要调整嘛?”
李沐阳的追问让我更加惶惑,我如果直接说没有的话,未免有些辜负林凡凡的期待,但如果说有的话,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改动,正在我感觉进退维谷、进退两难、左右为难……
李沐阳却自问自答地补充了一句,“我觉得结尾不太好,或者说,凡凡根本就没有写结尾。”
在李沐阳的示意下,我重又翻开本子,视线落在歌词的最后一段——青蛙躲在小小的池中,不哭不笑也不闹;初夏的夜,初夏的风,暮空的星在它眼中闪耀。
这一段正是整篇歌词除开篇两句外的第一段,也是我最初听到的那一段。我很喜欢这一段的文字,林凡凡将内心那孤独、怯懦却又对外部世界充满期待的少女情怀,虽显生涩却不失巧妙地书写了出来。
在歌词的最后继续用这段作为收尾,让歌词形成了一个有趣而精巧的闭环,并不能说这样的处理是偷懒或重复。
“这样的结尾,让整首歌一直在原地打转呢!”
可能是看穿了我内心的思路,李沐阳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作为语文老师,她的思路也很清晰,提出的意见也是言之有物。
但是,难道林凡凡真的能因为一首歌就从这样的循环中走出来吗?躲在池塘里的小小青蛙注定只能躲在池塘里,她可以去看星星,也可以去听晚风,可惜这都改变不了她画地为牢的事实……
“我个人觉得这样处理蛮好的,李老师。”
合起笔记本,我选择了坚持原有的意见。
没有必要给悲伤的现实强加上一个美好而梦幻的结局,那不过是画蛇添足、自欺欺人、罔顾事实、画饼充饥……
应该是感受到了我态度的坚决,又或者是被我的立场所说服,李沐阳没有继续讨论,也没有强求要改正,她只是笑着耸了耸肩,朝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从一旁的桌子拎来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了我,袋子里装着一袋红豆面包连同一罐尚存余温的草莓牛奶。
李沐阳嘱咐我吃完后可以留此处稍作休息,等确定身体没问题了再回教室,随后便先行离开了。
医务室只剩下了我一人,在李沐阳离开后,原本还在屋内流淌的阳光陡然消减了许多。或许是被云彩所遮蔽,又或许单纯是我的错觉,只感觉幽冥般的阴霾正在我身边一点点聚拢,挟带着与初夏时节格格不入的寒意。
在那片抽离了温度与亮度的阴霾中,姐姐正微笑着站在那里。
“你好些了吗?小希……”
我点头时,姐姐顺势在我的身边坐下,她挽住我的手臂,将冰凉的脸颊贴在我的肩头。我本以为她也许要说些什么,但并没有,姐姐就这么无声地靠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
我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窗外的阳光忽明忽暗地变化着,我被投映在对面墙壁上的孤单影子也因此变得时而深,时而浅。
“姐姐……”
我转过脸去,发现姐姐也正望着我。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姐姐的眼中透出明确的拒绝态度,分明是在用眼神跟我说“不要”。但我还是选择继续追问,即便在过去的十年间,我曾无数次地向她问过这个她从不回答的问题。
“十年前……你究竟为什么要自杀?”
我与姐姐沉默对视着,在她那晦暗而深邃的瞳孔中……
我看不见自己。
在医务室待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午饭时间我才回到教室。
教室中恰好只有林凡凡在吃饭,我便趁机将笔记本还给了她,并主动向其道歉。因为我的大意,所以她的歌词被班主任李沐阳给偷看了。林凡凡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谢,反反复复地说“没关系”。边说还边弯腰点头,感觉她更像是在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
“我觉得写得很好,你的歌词。”
我用赞美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你的歌词把你的心境很直率地写出来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没有做什么大修改,只是在一些字词上稍作了调整,供你参考。你的歌词真的写得很好,这不是在恭维,也不是客套。”
在听到的评语时,林凡凡脸上的绯红愈发浓烈,当我说完“不是客套”这几个字后,才注意到她的小手已经快把那个小本子抓变形了。
“您……您别这么说……”
她的呼吸有些局促,下意识地用敬语回应着我。
我趁她的思绪正处于混乱中,旁敲侧击地问出作文纸的事。
“林凡凡,听班长说你有交李老师的那篇作文?”
这一问话显然如同一盆冷水,不合时宜地浇淋在了林凡凡的头上。她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遽然集中,略带惊慌的情绪从她的眼中流出。
“我很好奇,你写的是谁呢?”
我尽可能故作轻松地问道,装出一副略显八卦的样子。
“像你这样的乖乖女,也会有想要杀掉的人吗?我真的很好奇。”
是哮天犬吗?又或者是施老师?因为哮天犬总是在精神上霸凌你?还是因为施老师对你的关心不够,甚至连座位都没帮你认真安排?
我内心翻涌起了澎湃的浪潮,但脸上却装出云淡风轻。
林凡凡低下头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以幽幽的语气回答道,“有的,陈希同学……”她慢慢松开攥紧本子的小手,封面上可怜的小青蛙已然变形,“就算是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没用的人,也会有想杀掉的人。”
洁白的牙齿咬住粉嫩的下唇,林凡凡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挡了她的眼睛,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真可耻啊……”
她低语沉吟,颤抖的声音透出凄切。
我不知道林凡凡究竟是在说她自己……
又或者,她是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