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初夏之夜，高二的下半学期正式结束了，按照学校的通常惯例，二年级的学生将被组织在学校开始为期两个月的暑训，以应对来年的高考。
不过在暑训正式开始前，学校会组织一场青春歌会，大家会象征性地在舞台上蹦蹦跶跶、唱唱跳跳，以此来向领导们展示“我校学生的青春朝气”，凸显出学校在育人方向上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青蛙躲在小小的池中，不哭不笑也不闹。
坐在人群中的我无端想到了林凡凡的这句歌词。怅然若失地抬起头，我环顾四周，周遭闹哄哄的同学们让我不禁想起菜市场里被装在网兜里的那群青蛙。
它们在网中彼此踩踏，“咕咕”的吵闹，并不在意除自己以外的世界。
李沐阳说，十七岁的男孩就应该看A片、打游戏、翻墙打游戏、打架表白、贪睡翘课……那可真是一段相当“大逆不道”的言论，如果被家长或校领导给知道了，想必李沐阳的教学生涯肯定会因此而划上一个彻底而残缺的句号。
想来，那样的话或许听起来令人心潮澎湃，但只要稍加思考，就会发现其中的异想天开和不切实际。或许也只有李沐阳这种局外人、这种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局外人，才会说出这种一听就很没脑子的话吧！
美好的十七岁永远只可能出现在各式各样的文艺作品中，在那些又萌又蠢的二次元里、在那些咸鱼作者写的轻小说里、在那些扑街画师画的漫画书里、在那些还没有被真正卷入应试教育的孩子们的童稚想象里……
对于我们这些小镇的孩子们而言，既不是天子门生，也不是魔都新贵，既没有特殊的分数加成，也没有优惠的政策倾向，有的只能是看起来略显笨拙的苦功夫。“后浪们”会以一种傲慢而清高的态度称之为“内卷”，却从不曾想过：大部分人并没有机会去触及那所谓广袤而自由的世界。
——青蛙躲在小小的池中，不哭不笑也不闹……
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心如死灰……
林凡凡的歌词和喷涌而出的成语混杂在一起。
我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发昏，佝偻着腰离开座位，走到了会场的出口。
“你要去哪儿呀小希！”
一位身穿校服的少女喊住了我，我端详了半晌，才发觉那竟然是李沐阳。
“马上就是凡凡啦！你怎么能这时候溜走呢？”
我本想解释自己并不打算离开，只是里面的空气太浑浊了，想着到出口处换换气。但我觉得这种理由或许在李沐阳看来只是借口，没必要浪费自己的力气，于是就默认自己是在逃离时被抓，顺从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抱歉”，以此来避免不必要的啰嗦。
舞台上，主持人报幕到了林凡凡的原创歌曲《初夏的蛙》。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魔幻，很难想象小动物一般、连说话都会脸红的林凡凡，竟然真的会站在全年级同学的面前，去唱自己写的歌。
但是……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轻声问道，虽然原意只是无趣地自问，但因为李沐阳离我实在是太近了，所以正端着相机、准备给林凡凡拍照的她，一脸讶然地朝我看来。
“什么？”
“就这么上去唱一首歌，就算很受欢迎，对林凡凡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还是要吃着她母亲天天送来的饭、还是要在班级里努力学习、还是要去面对各种考试……不过是唱了一首歌而已，什么都不会改变，坚固的一切依旧坚固，脆弱的东西仍然不堪一击，所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被自己突然一下子爆出这么一长段负面言论给吓到了，虽然这段想法已经在我心里酝酿了许久，反复激荡、反复打磨，但我从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就这么口无遮拦地给一股脑儿讲出来了。
“她可不是单纯地在唱歌哦！小希！”
李沐阳一边笑着，一边将眼睛对准了相机的取景框。被她用镜头瞄准的林凡凡正紧张地抱着吉他，身子在颤抖，却并没有因此而退却。
“凡凡她呀！这可是在进行刺杀啊！”
我被李沐阳的言论给整懵了，不知所云、奇谈怪论、胡说八道……各种形容我心境的成语浪潮般涌出。不过此时此刻，比起追问李沐阳这番言论的深意，我更担心的是依旧在沉寂着的林凡凡。
林凡凡自上场到现在已经快两分钟了，她抱着吉他，丝毫没有开始歌唱的意思。现场开始出现交头接耳的嘈杂声，付主任也已经催促了一次，提醒她可以开始唱歌了。
（图片来源：AI绘图）
但她还在沉寂着，像一只躲在池塘里、不吵不闹的青蛙。
“杀掉她！”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响彻了整个会场，坐在主席团的领导们惊讶地转过身来，付主任也赶紧站起身，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秃头，一边张望寻找着扰乱秩序的“罪魁祸首”。
包括全场学生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循着声音的方向望来，但他们只看到了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我。而真正的肇事者已经凭借着身形小巧的优势，屈着身子，在娇小身材的掩护下迅速转移了阵地。我急匆匆地追赶了上去，跟她一起钻进后台。
“你搞什么啊！”
我既愤怒又不解地追问道，气喘吁吁的李沐阳没有理睬我，她看着因紧张而不停发颤的林凡凡，竭尽全力地大喊道，“用歌声杀掉她！凡凡！不是用愤怒，也不是用恨意！用歌声去杀掉她！这是一场只属于你的‘刺杀’！”
林凡凡怔怔地望向我们，她满是泪水的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
“唱吧！小百灵！去唱属于你自己的歌！唱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李沐阳一把抢过发懵的主持人手中的话筒，她的声音旋即化作澎湃的声浪，从音响中呼啸而出，席卷全场。而后，继续是一片寂静，就在我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接过话筒鼓励几句的时候，肃静的会场中突然响起一阵虽然不大、但却清晰无比的鼓励。
“冲啊！林凡凡！”
楚唯声音中气十足且元气满满，辨识度很高。
“你最棒了凡凡！”
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响起，似乎是竹班的同学。
“学姐！加油啊！”
是一声男生的鼓励，或许是高一的某个学弟。
会场上的鼓励声此起彼伏，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浪潮激荡着我胸膛，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我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声浪包裹着林凡凡，她的眼中淌下清澈而晶莹的泪。
终于，她拨动了沉寂已久的弦。
“青蛙躲在池塘，吟唱孤独无声的歌，世界却埋怨她太过吵闹……”
林凡凡的歌——那只属于她自己的歌，伴随着轻盈空灵的吉他声，在会场的上空飘荡。我偷偷看了眼李沐阳，她满眼的温柔无法掩饰地倾泻而出，全然倾泻向了正在自弹自唱的林凡凡。
“你知道吗小希，人生呀，并不需要每时每刻都要去追寻所谓的意义。”
李沐阳突然这么感慨道，我有些发懵，望向她的侧脸，只觉其眼中流动着悲伤的光。
我不知道她为何而悲伤，猜想着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我们悬挂在由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而非被束缚在意义之网上。”
说罢，李沐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了我，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张被折叠得皱巴巴的作文纸。
——一直以来，我都恐惧于自己内心的巨大阴暗：因为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杀掉自己的母亲。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但它就真真切切地扎根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每当我看到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就想杀掉她；每当我唱歌被我母亲斥责为不务正业的时候，我就想杀掉她；每当我看到她在上班间隙还要为我送饭的时候，我就想杀掉她……她设计了我的人生、束缚了我的人生、取代了我的人生……我越是告诉自己‘妈妈是为你好’，就越不可抑制地想要杀掉她……我……真是一个可怕而可耻的家伙……
我实在没勇气再看下去了，我望向林凡凡，无法想象那小小的身子中竟然深藏着如此多的纠结与痛苦，也无法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会让她想要去杀掉自己的母亲。但我只知道，她真的很勇敢，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敢像她一样，将自己心中最最阴暗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人。
至少，我并没有像她那样的勇气。
但也就在下一秒，一种被闪电击中的酥麻感，让作文稿纸从我僵硬的指间滑落。
“小心点儿！别被其他人看到！”
李沐阳眼疾手快地抓住飘落的作文纸，重又仔细地折叠好，放回到了自己的口袋中，而我也赶紧一把抓住她的胳臂。
“这是林凡凡的作文？”
李沐阳愕然地看着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等等，如果这是林凡凡的作文，那……
我呆呆注视着李沐阳的眼睛。
我看到自己讶异表情的倒影。
那天的歌会上，我第一次见到林凡凡笑得如此坦率，虽然那张笑脸上沾着泪珠。但我却只感觉自己的头顶徘徊着一片巨大的乌云，不，那更像是一个可怖的幽灵。
如果不是林凡凡的话，究竟是谁写了那张“我最想杀掉班主任”的纸呢？
我独自一人坐在池塘边，六月末的青蛙愈发吵闹，我却只感觉自己的内心安静得骇人。
究竟该不该向李沐阳坦白这件事，我一如既往的纠结着。
而也就在此时，我感到颈上有一丝令人感到恐惧的微凉。
刀刃正贴住我的脖子，我木然地转过身，夕阳西下所洒出的霞光中，一抹金黄的发色显得分外耀眼，“赵、赵蕖！”
“哟！陈希，好久不见。”
他亲切地打着招呼，却没有收走匕首的打算。
“这段时间，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情，想来想去，感觉还是只能问你。”
赵蕖调整了一下匕首的位置，整张脸迅速朝我贴了过来，钉子般的视线直直扎在我的脸上。
“灭绝师太被刺伤的时候，刘萤说那时她和你在一起，真是那样吗？”
他以极为日常的语气询问道，就像在问我有没有吃晚饭一样轻松。但紧贴着我脖颈的利刃却让我无法做出轻松地回答，如鲠在喉一般的感觉让我感到下肢有些发软。
“对……我……我和她在一起……”
赵蕖微微眯起眼睛，落日的光让他的眼中显出诡异的金红色。
随后，他收起了匕首，转身离开。借助池塘边的假山，赵蕖灵巧地翻上了学校的围墙，他骑在墙沿上，霞光让其整个人都显得金光闪闪的，看起来很是威风。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露出轻蔑而无奈的笑。
“从小到大，你一直都不太擅长说谎，小希。”
话音才落，赵蕖便消失在了墙沿。
我仰望那高耸的围墙，恍然觉得自己正像一只被困在井底的笨蛋青蛙，就这么一直傻乎乎待在井底，对于应该知晓的、不该知晓、可能知晓、却从未知晓的一切，我始终都一无所知。
夕阳斜坠，金黄色的霞光铺满了整片池塘。初夏的群蛙正在愈发吵闹，在那片灿烂的金色中，我看见一朵不大不小的莲花正含苞欲放。
夏天，终于是来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