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荷花。”
正打电动的楚唯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她用力到近乎夸张地摇着操作杆,整个游戏机都快被她给搞散架了。
“轻点儿!大姐,搞坏了可是要赔的!”
我从后拍了拍她的脖子,提醒她要爱惜物品——特别是我们店的物品。
楚唯不快地白了我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资本家”。突然大喊道“啊!又死了!都怪你,让我分心了!”她报复一般地猛拍了几下电玩机的钢化玻璃屏,但很快,楚唯便换上了谄媚的表情,厚着脸皮朝我伸出手,“赵老板,再赏小的几个游戏币呗!”
我以眼还眼地向她扔了一个白眼,恰好有客户来买游戏币,我利落地收钱找钱,然后把数好了数量的游戏币用塑料小盘递给人家,还不忘很贴心地叮嘱他们有几台机器可能会吞币,让他们最好自行避开,否则真被吞了不会做出补偿的。
可能是打累了,也可能是因为觉得整天到我这儿来白嫖游戏币实在不太好意思,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楚唯没有再盯着我要游戏币,而是很自然地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汽水,用开瓶器打开,插入吸管后直接躺倒在我身后的躺椅上。
“你刚才为啥说你不喜欢荷花,怎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今天那个李老师上了《爱荷说》。”
“那是《爱莲说》……”
“大差不差,莲花不就是荷花吗?”
楚唯一口气吸光了瓶子里的所有汽水,将空瓶子摆到一边,又重新倒在了躺椅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
“跟我们说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说什么:你们可能会犯错啊,不过没关系,因为这个年纪犯错是很正常的事啦!要敢于犯错、勇于犯错啦!犯了错及时改正就可以啦……呕!这种话听起来假死了!”
她捏住自己的鼻子,做了一个呕吐的样子。
“我啊特别讨厌那个女的!那家伙明明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却整天都摆出一副‘呀,因为我是老师,所以我要疼爱你们’的样子,搞得我好想揍她啊!”
说完,楚唯便用力挥舞了一下自己小拳头。
我不置可否笑着,说实话,整天听楚唯抱怨那个小女老师,让我不免有些好奇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比起刘萤,你更讨厌哪个?”
“啥?”
楚唯胡乱挥动的小拳头僵硬在半空,她朝我看过来,脸上写满了“你在说什么呀”的不快表情。
“我猜那个女老师肯定和陈希走得很近吧!”
我用一种看穿一切的表情望着楚唯,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补充了一句,“从小到大,只要是和陈希走得近的女孩子,你都很讨厌。我没记错的话,你小时候有段时间甚至还讨厌过默姐。”
“你别胡说八道!”
楚唯“啪”的一拳,打在了我的背上,虽然力气并不大,但却让我失去了重心,差点儿从高脚椅上摔了下来。
“我最喜欢默姐了!默姐对我最好了!”
“最喜欢默姐的明明是刘萤,她那时候为了能永远和默姐在一起,还说过长大后要嫁给陈希做老婆。”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感觉像是躺椅漏电了一样,楚唯猛地从上面弹起身来。
“可恶啊!我就知道萤火虫这家伙图谋不轨!这个人太混蛋了,天天装出一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样子,实际上包藏祸心好久了她!”
她显然恨得牙痒痒,导致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而我则惊讶于向来不学无术的楚唯,竟然会在一句话中用那么多个成语,而且用得恰到好处,实在是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我正想着要说几句话安抚一下她,却发现其脸上的愤怒表情正在迅速散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和她的活泼性格严重不符的悲伤神色。
“怎么了。想到什么作业没做了?”我打趣道,原以为她会生气地对我报以小拳,但不承想楚唯却只是默默地重新躺回到躺椅上。
“默姐她……已经去世快十年了啊……”
我不知该作何言语,只好选择沉默。
“如果默姐还在,现在应该结婚了吧!搞不好孩子都有了,我们一个个呀都要成长辈了!你和陈希要做舅舅了,我呢和萤火虫那就是阿姨!虽然和那家伙一起被喊作阿姨有些膈应人,但看在默姐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吧!那样一来的话……那样一来的话……”
楚唯并没有继续畅想下去,或许是她的想象力仅限于此,又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样的畅想毫无意义。
因为这样的畅想永远不可能发生。
自进入七月以来,温度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直线攀升。灼热的光以足以融化一切的气势在户外肆虐。我并不确定历史上究竟出现过几个拯救全人类的超级英雄,反正发明空调的人一定位列其中。
整个户外都被正午的太阳烘烤得白晃晃的,而屋内的空调则那份将炎热的真实隔绝在了厚重的塑料门帘外。
“现在应该在暑训吧,你怎么整天翘课。”
“神经病,好好的暑假不放假,搞什么暑训!”
楚唯嘴上咒骂着,从冰柜里又抽了一支不同口味的汽水,满不在意地打开、插入吸管、自顾自喝了起来,边喝还不忘边吐槽学校里的林林总总,我感觉她的身上真是充满了负能量,以至于我几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楚唯,灭绝师太不会是你刺伤的吧?”
正在旁若无人地唠唠叨叨的楚唯,在听到我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后,整个人都待在了原地。
“什么呀!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我向来反对用暴力解决问题的!”
她一边抓紧否认,一边用小小的拳头用力捶击着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言行上的严重不一。但敲了一会儿,楚唯停住了,她略显局促地凑上前来,仔细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说蕖仔……”楚唯有意压低声音,眼睛死死盯着我,“你呀!跟兄弟我说实话——你真的没有刺伤师太吗?”
我只觉胸口有一些发闷。
“你也觉得是我干的吗?”
被我这么一反问,原本还严肃且认真的楚唯一下子变得尴尬了起来,她有意避开了我的视线,“但是大家都这么说啊!而且警察也找你了不是嘛?毕竟……毕竟刺伤师太的,是你经常玩的那把弹簧刀啊,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师太也说是我干的?”
胸口的沉闷感在加剧,我忍不住想一拳打碎身后冰柜的玻璃门。
“听说她什么都没讲,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搞的。”
果然,如果是那家伙的话,灭绝师太肯定是会有意去保护的——哪怕其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如果真的是我的话,她才不会这么说呢!”
我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在理解了学校里所谓的“正义”后,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透彻感:又何止是学校?学校不过是社会的缩影而已。像我们这种成绩一般、不太听话、总是闯祸、吊儿郎当的人,无论到哪儿都不会讨人喜欢。老师、家长……谁不喜欢成绩又好又听话的学生?对于这种学生,就算犯了天大的错误,也不会遭到苛责。
因为他们是“好学生”……而保护“好学生”就是学校乃至社会的“正义”!
楚唯说得很对,只有那些从没在污泥里待过的人,才会歌颂什么“出淤泥而不染”。
那都是骗人的!正如育人成才、育人幸福是有关教育的最大谎言!
国家的存在,除了透过“压迫性的国家机器”,如警察、监狱、军队来使百姓不敢反抗外,还要透过“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如学校、大众传媒、法律、宗教来解除百姓的精神武装。而教育的实质,就是要为统治阶级复制劳动力,来固化阶层,让每个人都处于国家需要他们所处的位置。
我才不会被这种卑鄙愚蠢且可耻的教育所定义!
门帘被掀动,热浪断续地扑来,与之一并出现的,是一位笑容可爱的少女。
“你好呀!请问是赵蕖同学嘛?”
方才还沉浸于批判思维中的我不免一愣,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正笨拙地收起遮阳伞的她。身着状如蝴蝶的白色衣衫,下身是一条黑蓝色的牛仔裤,少女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珠。
她艰难地收好伞,端正地站直了身子,亲切地自我介绍到,“我叫李沐阳,现任鹅洲高中二年级兰班的班主任!”
我只觉自己的大脑突然开始“嗡嗡”作响,下意识地去寻找楚唯,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到了吧台的下面,并将食指竖在唇边,朝我做着“噤声”的手势。
“嗯,我是赵蕖……”
尽可能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实际上我内心却感到格外发虚。明明面前这位自称班主任的家伙看起来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但在她面前,我并没有胡乱造次的勇气。
她被我吧台上的书本所吸引,嘴里发出“哎”的惊讶声,并拿起书看了一眼,“是阿尔都塞的书噢?”她的指尖划过书名,视线重又回到了我的脸上,比起初见时,少了一丝疲惫,多了分惊喜,“你看书看得很深呀!阿蕖!”
故作亲昵的称谓让我有些不太适应,因此虽然明知对方是在夸奖我,我却全然不知该怎么回应她,只能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请问……老师您有什么事吗?”
她将书本放回原位,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
“我们班的楚唯同学又翘课啦!我听闻她和你关系不错,所以想着是不是会到你这边来!”
“可恶的萤火虫!又卖我!妈的!”
藏在吧台里的楚唯发出轻微的咒骂声,我感觉踢了她一脚示意其安静,并假装咳嗽来掩盖她的声响。
“没有,我和她已经好久没见了。”
楚唯朝我比了个大拇指,我也回应了她一个“OK”的手势。
“这样啊……”
对方并没有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头,似乎并未对我的说辞感到怀疑。
“另外,我也是来见你的哦!”
这位自称老师的少女顺手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书。
“我想把这本书带你看!”
将书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吧台上,推到了我面前。
“我一会儿还有课,就先回学校啦!过几天再来见你。对啦!要是见到阿唯的话一定提醒她回来上课噢!”
甚至没留给我接受或拒绝的机会,她便微笑着退出了游戏厅。
透过吧台另一侧的落地窗,我看见少女重又笨拙地撑起阳伞,孤身走入那片晃眼的白光中。那在被热浪所扭曲的纤瘦背影,却让我不禁想起学校池塘中那些小巧而洁白的莲。
楚唯从吧台钻出来时,我的视线已经失去了那位小老师的背影。
“她叫什么来着?”我轻声问道。
“李沐阳。沐浴的沐,太阳的阳。是不是既矫情又做作?”
说话间,楚唯露出了颇是不屑的表情。
这个名字也太适合她了吧——我这么默默想着,视线转回吧台。
那里正摆着一本题为《青鸟》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