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期待你做我的学生!
从沙发上醒来时,天已经彻底地黑了,我看了下手表,刚好十点整——距离我去游戏厅换班还有两个小时。
正当我纠结着是否还要继续补会儿觉的时候,伴随着一阵开锁的声音,房门被打开了,在学校上完晚自习的赵芙回到了家中。
在看见一脸睡容的我正懒洋洋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时,赵芙显然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有些愧疚地望向我,反倒让我不好意思了起来。
“没有,我早就醒了。”
“以后睡觉一定去房间睡,虽然是夏天,客厅睡也会着凉的。”
赵芙朝我关切地笑着,在得知我还没有吃晚饭后,她的眼中间显出责备的神色。说着“我煮碗面给你”,换好鞋后的她扔下书包,进了厨房。
与只能在文科班混吃等死,最后还莫名其妙被开除的我不同,双胞胎姐姐赵芙和刘萤一样,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尖子生:在女生极少的理科班——梅班,成绩和长相都属上乘的她很受老师和同学的欢迎。
我和她的名字连起来是“芙蕖”,据说是“荷花”的意思。但很显然,赵芙才是令文人墨客为之吟诗作赋的美丽荷花,二我不过是深藏在淤泥中、从头到尾都不会被人关注的无名根茎而已。
但我并不对此感到难受,甚至觉得有些理所当然。毕竟,一个家里有一个能读书的孩子就够了——足以应付平日生活中邻里的攀比,也能够应对过年过节时家亲戚的盘问。
单就面子层面而言,有赵芙就已经够了。
“小蕖,你知道吗?你们的新班主任今天晚上有来找我谈话。”
姐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很清晰,但我却假装没听到,没有应声。过了大概十分钟,赵芙将一碗加了个煎蛋的面端到了餐桌上,唤我赶紧趁热吃了。
我本期待着她会躲进卧室安安心心地背书,但让我失望的是,赵芙却在我对面坐下身来,支起下巴静静地注视着我。
(图片来源:AI绘图)
“你的新班主任有找我谈话。”
“什么新班主任?”
我装傻地低着头,自顾自吃着碗里的面,原本还在沉睡的饥饿感,在舌尖被激发的刹那忽然醒来,温润的苗条随着汤汁滑入食道时,我竟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幸福感觉。
“是一个很年轻很可爱的女老师!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
赵芙满脸兴奋地跟我介绍着那位小老师,我则尽可能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她说很期待你重新回到学校里,欢迎你继续回到兰班去。”
那位小老师看来并没有告诉赵芙,今天下午她已经悄悄来游戏厅见过我的事实,自然也没有告诉赵芙——我已经非常坚定地拒绝了她的这个提议。
“对不起老师,这么热的天还辛苦你跑我这儿来。不过我并没有回学校的打算,我在这儿挺好的。”
我等着小老师会追问“为什么不回学校”,或者是喋喋不休地来向我解释“回到学校的好处”,但她却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显然我的拒绝在她的意料之中。
“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习,我就属于不适合学习的那类人。义务教育我已经念完了,所以说教育层面我该尽的义务已经尽到了。之前的学习并没有让我感到快乐,甚至于说让我感到很痛苦也不为过,强行让自己去做使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我实在是做不到。”
虽然小老师没有追问我拒绝的原因,但因为这番说辞已然在我心中酝酿了许久,所以我还是不问自答清楚解释了自己的态度。
我期待着她会嘲笑我、责怪我,或者至少应该大义凛然地教育我。
然而都没有,小老师只是很自然地点着头,而且并非应付式地点头,也不是无态度的习惯性点头。相反的,她一边说着“的确如此,我很认同你的说法”,一边很是真诚地点着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真的是被我给说服了。
“老师……”
有一种被欲擒故纵的感觉,但我还是忍不住地问道。
“老师你就没有反驳我的打算吗?”
“反驳?”
她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瞳孔澄澈而明净。
“为什么要反驳?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啊!”
小老师将手里喝光了的汽水瓶放进一旁的回收筐,一脸认真地看向我,虽然她明明没有笑,但我依旧能从她的眼中感受到温柔的笑意。
“学习呀当然是痛苦的!不然也不会有什么寒窗苦读、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的说法了。所以那些整天说什么‘快乐学习’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疯子。当然,有人能够从这份‘痛苦’中生长出成就感、功利心还有胜败欲,借以将‘痛苦’压制到最小。不过更多的普通人则只能去直面这份痛苦,一边学习,一边痛苦,然后一边痛苦,一边学习,比如像我这样的人。”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笑着眯起了眼睛。
“逃避痛苦感是人的本性啦!因为不想感到痛苦所以不想学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啦,正常的选择我可没办法反驳呀!”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嗡嗡”的,将她方才的话也翻来覆去地整理了一下思路。一时间甚至觉得有些迷糊,完全无法理解这番话的实际用意:所以,她究竟是在劝我回学校,还是在劝我不要再回学校了?
“那……那……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劝我回学校呢?你不也说了嘛!因为不想感到痛苦所以不想学习是正常的选择。”
“很简单,因为我是老师呀!把学生劝回课堂是正常老师的正常选择。”
她以一种略显无理取闹的态度,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口。
“我能理解阿蕖你身为学生的痛苦,也希望阿蕖能理解我身为老师的痛苦。而且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作为男孩子的你,应该多多考虑下作为女孩子的我的感受!”
没有任何条理清晰的说教,几乎每一句话都充斥着“蛮不讲理”的态度,但可能也正因为这样的“蛮不讲理”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逻辑和道理可言,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蛮不讲理”的说辞。
直到这时,我意识到,她真的是一个超出我能力范围外的大麻烦。
“所以……”
赵芙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将我的意识重新拉回到了当下。
“你是怎么想的?”
我低下头去,用筷子搅了搅已经有些坨掉的面,三下五除二地将它们连同汤汁一起倒进了自己的胃里。
“没什么想法,下次她再找你,你就说会尊重我的选择就行。”
随口这么应付着,我擦了擦嘴,将碗筷端到了厨房。在对赵芙说了声“碗等我回来洗”后,我披上衣服,换好鞋子出了门。
因为距离换班还有段时间,所以我没有骑电瓶车,而是选择步行前往游戏厅。
仲夏的夜晚,空气中翻滚着些许的余热,但微凉也随着月光洒落。晚风吹来时,似能听见隐约的蝉鸣。
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经常会忍不住回忆起小时候的夏夜:默姐经常带着我们几个小屁孩去横山水库捉知了、挖蚯蚓,做成鱼饵去水库边钓鱼。十多年前的夏夜远比今天的要安静,没有那么多的灯红酒绿、没有满街的游戏厅和歌舞厅,路上的车也远比现在要少,月色与蝉鸣中不会夹杂尾气的臭味。
我停住脚步,低头望向被路灯拉长的孤独影子,努力思考着这一切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突如其来的剧变。
就在我沉默时,耳边突然传来了楚唯的那阵伤感的叹息……
——默姐她已经去世快十年了啊……
我蓦然抬头,道路前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又慢慢回首,后方的道路同样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
整条马路上只剩下我傻乎乎地站在昏黄的路灯下。
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好长。
步行了大概半小时,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抵达了游戏厅。屋内闹哄哄的,弥漫的香烟味被笼在空调间里,让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反感地皱起眉头,正要指责值班那人的不作为,他却抢先一步对我道,“您这么早就来啦小老板!”
那人一脸谄媚地朝我笑着,将手里的烟头踩灭在脚下的水泥地面上。
“刚巧!有美女在等你!我跟她说了你要十二点以后才来换班,但她不听,非要等你!”
我自然知道他所指是谁,正好我也想着要就那位小老师好好地和楚唯聊一聊,于是赶紧往游戏厅的内屋走去。
“小老板!她不在里面啦!”员工朝我做了一个手势,向我解释道,“我说了送她几个游戏币去玩会儿,但她不要,说在外面等你。您来的时候没见到她吗?”
他很是殷勤地引着我来到屋外,四处张望了一下。
“喏!在那儿呢!”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白色路灯下,站着一位身穿浅色连衣裙的少女,灯光在她的长发上流淌滑动,勾勒出好看的光泽。少女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手里的书,银白色的灯光倾洒在她身上,明暗的对比让其如一座雕塑般充满艺术感。
应该是听见了我们这边的响动,少女抬起头来,朝我望了过来。
在视线与其接触的刹那,我突然马后炮一般地想起了一些事情。
如果那位小老师还在,我一定要再跟她补充解释一下:我之所以不想回学校,还有一个很重要、重要到甚至于算得上是最为关键的原因——有人不想让我回去。
那惨白的灯光下,刘萤平静而无声地凝视着我。
半明半暗的阴影间,目光深邃的她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