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沐!”
感觉肩膀被轻拍了一下,我转身却发现并没有人。再转身的时候,小阳那张永远都很开心的脸忽的挤到了我眼前。
他的眼睛总是亮晶晶,非常漂亮。
“幼稚,多大的人了!”
我白了他一眼,从他手上抢过红豆面包。
“喂!我就买了一个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不讲理啊小沐!”
“喊姐姐!”
我抬脚朝他屁股踢去,他身形灵巧地躲开,还不忘回过头朝我扮了个鬼脸。
“你知道嘛小沐!听说在日本,如果是双胞胎的话,先出生的反而是弟弟或妹妹!”
我把面包塞进口袋,腾出双手一把揪住了他卫衣的帽子,用力摇晃了起来。
“什么歪理!再说了,你是日本人吗?你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是炎黄子孙!”
“野蛮啊!真是野蛮啊小沐!会找不到男朋友的!”
因动作太大,口袋里的面包掉了出来,我推开他,俯身捡起落地的面包,拍去包装纸上的灰尘,轻声地问道,“爸爸他最近好吗?”
“还行。”
小阳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我的问题,我注视着他,等着他向我询问母亲的近况。结果这小子却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罐草莓牛奶,“啪”的一声打开后,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喂!”
“啊?”
“你小子就不问问妈妈最近怎么样吗?”
“哦,她还好吧!”
“……挺好的……”
“那就好。”
他点了点头,继续自顾自地喝着牛奶。
我不满于他对母亲的冷淡,但又不好说些什么,于是劈手夺下他手里的铝罐,将剩下的半罐草莓牛奶一股脑儿全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看到小阳满脸的无奈,我有种阴谋得逞的畅快感觉。
自从父母离异后,我和我的双胞胎弟弟苏阳各自跟了妈妈和爸爸,我也因此随母亲将姓氏由“苏”改为了“李”,但妈妈说“李沐”这个名字听起来像男孩子的名字,于是又多加了个“小”字,成了“李小沐”。
“李小沐,李小沐……大名和小名一个样,听起来就跟小孩子的名字一样。哈!也是,小沐本来就是个小孩子!”
小阳不止一次地嘲笑过我这个新改的名字,我也总是为此和他经常拌嘴。结果就是明明每个礼拜都只有半天见面的机会,却还要因为莫名其妙的拌嘴浪费掉近一半的时间。
“下个礼拜就先不见面咯!”在奶茶店里,我一边咬着塑料吸管,一边看着单词本,头都不抬地跟小阳说道,“要备考了,等高考完了我再去找你。”
“小沐你想考哪个大学呢?”
“还没想好。”
“那准备报什么专业呢?”
“妈妈她说希望我去读法律。”
“问题是,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都行,有书读就可以啦!”
小阳轻轻地伸出手,摁住了我的单词本。我困惑地抬起头,看到了他被阳光分割出明暗的脸。
“学习是为了生活,而并非生活是为了学习。”
本次只有在说教我的时候,他才会难得地露出了一本正经的模样。而每当这个时候,我却总是忍不住地想笑。
“小阳你的话,肯定会去报师范专业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用吸管吸着杯子里的珍珠。
“你那么喜欢说话,啰嗦得跟个老妈子一样,而且还喜欢教训人。哇!太适合做老师啦!更何况妈妈她……”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题有些扯得太远了,于是赶紧止住话头,同时为了避免尴尬,本着转移注意力的想法,我追问道,“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小阳你为什么想去当老师呢?老师这一行赚得又少,还要整天跟一群小朋友吵吵闹闹的,想想就很可怕。”
想到要每天都要面对几十双眼睛,社恐的我只觉得脊骨有些发凉。
而对于我的询问,小阳只是叽里咕噜地将杯子中的珍珠吸了个干净,学着我的样子咬住吸管,默然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用朗诵般的语调,说出了一段我一辈子都没有再忘却的话。
“在教育与受教育的过程中,即使你做了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对教育了弃权票,却仍在消极地参与着教育,成为了弃权者。而当这种弃权一旦成为了教育者们的普遍状态,那么教育的合力就可能会滑向恶,而教育的恶非但可能吞噬受教育者,还会反噬掉教育者本身,甚至于反噬掉整个世界。”
“……”
我和他彼此间沉默对视了一会儿。
“哪抄的?”
“忘了……”
我将手边的糖包朝着他砸了过去。
“有功夫背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背几个单词呢!”
他并不言语,朝着我扮了个鬼脸。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坐车到家的话差不多五点,而五点半还有空中英语课堂的节目要听。
“我先回家了,一会儿要听英语。”
我拎起包,掏出钱包准备结账,才想起这一周轮到这小子请客了。于是我将已经打开钱包又收了起来。在经过他身边时,我还有意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脑袋。
“好好复习,别整天吊儿郎当的!另外,记得要结账!”
“噢……”
就在我推门准备离开奶茶店时,突然背后响起了小阳的声音。
“姐姐!”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吃惊于这家伙竟然会主动喊我姐姐。小阳却只是背对着我,西斜的阳光透过他身旁的落地窗照射店内,将他的背影笼罩在一片橙黄色的光雾中,竟还挺好看的。
(图片来源:AI绘图)
“干嘛!”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在我第二次问“干嘛”后,才慢吞吞地扬起胳膊,背对着我用力挥了挥手。
“要好好考噢!”
“废话!”
我习惯性白了他一眼,可惜,背对我的他并不能看见。
然后,我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那家奶茶店,没有再回头。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他……
应该是在向我“求救”吧……
……
当我睁开眼睛时,医务室空空如也的天花板,将一片同样空空如也的白铺满了我的视野。
我只觉得自己那将醒未醒的心,也是如此的空空如也。
“你醒了,李老师。”
医务室的江医师见我醒来,主动向我打了声招呼。
“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好意思喊醒你,希望你上午没课。”
经她提醒我才发现窗外的日色已是中午的光影了,看了看身边已经空出来的位置,我的意识分明还有些恍惚。
“那位女同学已经回教室了。”
我点了点头,江医师和我年纪相仿,看起来也就比我略大几岁,她自带的“大姐姐”属性的确蛮符合校园值班医师这个身份的。
江医师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随后温柔地拆掉我手背上的吊针,同时还不忘叮嘱道:“烧已经退了,一会儿你再拿一盒含片回去。咳嗽如果没有好转的话,回头还是得去医院查一下。”
我向江医师道谢。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在这儿坐坐,陪我聊聊天,我一个人待这儿其实也蛮无聊的。”
“咳咳……没问题……我晚上才有课。”
江医师向我微笑点头,
“考虑到你的身体,我就不请你喝咖啡了,一会儿给你泡一杯牛奶吧!”
她坐回到椅子上,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虹吸式咖啡壶的装备。那个柜子就像机器猫的口袋一样,明明看起来不大,却被江医师依次掏出了虹吸式咖啡壶、咖啡豆、热水壶、计量杯、手动磨豆器、电子秤和计时器……还有一堆我不认识的原材料。在边上的洗手池将咖啡壶组清洗完毕后,她很是熟练地将其组装了起来,并在咖啡壶中加入了适量的水,而后,用酒精灯为其加热。
准备好这一切后,江医师开始手动地磨起咖啡豆。也就是趁这个间隙,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话说,为什么不买电动的呢?”
“电动的磨出的豆子没有灵魂。”
“……”
江医师一脸虔诚地摇着磨豆器的摇把,让我感觉整个磨豆子的过程充满了一种宗教般的仪式感。
“对了江医师,请问你来这所学校有多久了?”
“如果你说的是工作的话,那其实也就比李老师你早了五六年。”
“工作的话?”
见我有些困惑,她补充解释道。
“因为这所学校是我的母校,差不多十年前我有在这里读书。”
“哦,这样啊……”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一个有趣的巧合。
“你刚说十年前你在这儿读书?”
“对,我是89级梅班的。”
“89级梅班?!咳咳咳!”
充满戏剧性的巧合让我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因为太过激动,我不受控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江医师急忙上前轻拍我的背。
“那……咳咳……那你应该认识陈默吧!”
她手上的动作突然卡顿了一下,脸上漂浮过一片浅浅的阴影。
“嗯,是我们班的,可惜她后来出意外去世了。”
江医师坐回原位,拿起磨豆机又用力地摇了几下,很快又停了下来,我原以为是已经把豆子磨好了。但她却并没有把手上的磨豆机放下的打算,而是若有所思地抱在怀里。
“江医师?”
“啊!哦……不好意思。”
她有些失神地继续摇着把手磨着豆子。
“你……和她很熟吗?”
我试探着询问道,心里却盘算着一旦气氛陷入僵局或变得尴尬,我就立刻以要上课为由开溜。
对于我的问题,江医师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太明显的反应,只是略带感伤地摇了摇头。
“不熟。她那个时候家里好像有很多弟弟妹妹要照顾,平时从不参与我们的活动,所以她在班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朋友……”
“这样啊……”
江医师的感伤以她的回答为媒介,精准而完整地传递到了我的心中。
我没有见过陈默,甚至连她的照片都没有见过。对于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但我相信,她一定是个既温柔、又孤独的女孩。照亮别人的同时,却将痛苦悄悄地收敛在自己心中。
就好像小阳一样……
“说起来她去世的前两天还跟我借过一本书。”
“……那本书……她没来得及还你……对么?”
江医师沉重地点了点头,而坐在椅子上的我只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很沉重,意识变得涣散,周围的一切连同我的思维一起都仿佛被吸入了真空。
直到江医师把一杯热腾腾的牛奶端到我面前,我才回过神来。
窗外,正午的阳光在炙烤着若有若无的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