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九)

作者:林夕尘 更新时间:2023/5/21 11:54:38 字数:3201

“活下去!小希!用力地活下去!”

我坐在小希的身上,揪住他衣领大吼着,声音在漆黑的夜色中回荡放大。

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奔涌到喉咙处的话语便再也无法抑制地倾泻了出来:“我知道你很难熬!我知道你很内疚!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很茫然!你或许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错误!是这个世界的累赘!是这个世界可有可无的一处额外的多余!但不是这样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你是不可或缺的唯一!是爱的目的!我们都爱你!你的父母爱你!你的姐妹爱你!你的兄弟爱你!你的所有老师、所有同学都爱你!你的朋友爱你!你的敌人也爱你!那些喜欢你的人爱你!那些讨厌你的人也爱你!不管你相信或不相信,承认或不承认,喜欢或不喜欢,接受或不接受,这个世界它都在深爱着你!因为它需要你!一旦离开了你,这个世界就会停止运转!这个世界会坏掉!会崩溃!会走向坍塌!会化作虚无!会变得一无所有!会因此失去意义,变得毫无价值!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为了这个世界!你要用尽全力地活下去啊!因为……世界!因你而存在!”

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我只是语无伦次地将所有意图挽留他的话、将那些我没来得及对小阳说出的话,一股脑儿地倾诉而出。

这一刻,愈发模糊的视线间,小希和小阳的脸不断变化重叠在一起。我用力甩了甩头,将意识艰难定格在小希的脸上。

“活下去!小希!去成为优秀的大人!”

“成为……优秀的……大人……”

小希木讷地看着我,他眼中的月色正在融化。

“对,小希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

我放下揪住他衣领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小希的脸,带着一丝冰凉。然后,一股温暖的湿意流淌到了我的掌心。

“老师,我好像听见了……是蝉在叫。”

“是啊,因为夏天呀……还没结束呢。”

我俯下身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上他了那湿漉漉的脸颊。

“不过……咳咳……就算结束了也没关系……咳咳……等到明年夏天……咳咳……你呀……一定还会听见新的蝉鸣……”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最后的记忆,是整个口腔中浓烈至极的铁锈味。

……

“小沐!不要怕!妈妈在这儿!别怕!”

“阳阳老师,我们也在,兰班五十六个同学都在!”

在被从救护车上推了下来时,摇摇晃晃的震动让我暂时恢复了意识。我听到了母亲和学生们的哭喊声,冰冷的氧气面罩束缚着我的脸,虽然我很想挤出一个笑容让他们不要紧张,但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整个人的意识像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水,在一点点儿地散开、一点点儿地被稀释掉。

所以,我是要死了吗?

“情况非常严重!患者在剧烈运动后吸入了太多的粉尘,导致支气管大出血。需要立刻手术!家属在哪儿?”

“我是这孩子的妈妈!”

“请来这儿签同意书。”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同学们……我真是……太丢脸了……

名为意识的墨水最终彻底消散在了那片茫茫无垠的海中。

……

“小沐。”

迷迷糊糊间,好像是有人在叫我。

“小沐!”

睁开眼,我看见了小阳的笑脸。他依然是高中生的模样,穿着高中校服,就像一团阳光,整个人都暖暖的在发光。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公园的躺椅上,把他的大腿作枕头。树荫间落下稀疏的光影,一阵风吹过,那些光影在我们身边如精灵般跳跃着。

“小沐,你成为优秀的大人了呀!”

我呆呆地注视着脸上的笑容,眼泪落了下来。

小阳微笑着用指尖擦掉我眼角的泪水,他抱住我的头,将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口,我闻到了他衣服上正隐隐散发出太阳的味道。

“谢谢你连同我的那一份人生一起用力地活着。不过,已经够啦……小沐。”

他松开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好看的睫毛反射着阳光的色彩。

“接下来呀,小沐只需要去做自己就可以了!”

小阳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就像小时候他生病时,我在他额头上亲的晚安吻一样,小阳也对着我的额头,轻轻印上了一个吻。

“用力地活下去吧,小沐……去成为你自己……”

周围的一切景象迅速散去,阳光、公园、树荫、躺椅……还有小阳……都如同尘沙般被吹散。我只感到自己的身子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就这么漫无目的地不知漂浮了多久。正在我感到厌烦时,突如其来的坠落感将我拉扯回了现实。迟疑地睁开眼睛,我看到妈妈满是泪痕的脸。

“妈妈……我刚才……梦见小阳了。”

“小沐……”

她捂嘴啜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哭。无论是和爸爸离婚的时候,还是小阳去世的时候,我都没见她哭过。但她现在却哭得那么伤心,她的哭声让我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妈妈,谢谢你同意我做老师……”

能够成为老师,能够认识小希、认识小萤、认识阿蕖,认识那么多可爱的、胆小的、自以为是的、活泼开朗的、内向害羞的、古灵精怪的、才华横溢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幸福了……

我呢……一直都在努力成为自己哦……小阳……

我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个礼拜,一直躺到连夏天都正式结束了,妈妈才允许大家来探望我。最先来的是班长刘萤,她依然是冰山美人的模样,却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话。还告诉我说,在我动手术那一天,全班五十六个学生都聚在医院楼下,不管付主任他们好说歹说,甚至威胁要给处分,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学生离开。同学们不论男女,个个都在哭。直到赵蕖出面,用哭哑了的嗓子大喊了一声“不许哭了!不吉利!”,他们才逐渐由大声嚎啕转为了低声啜泣。

“所以呀……小萤你也哭了嘛?”

我带着恶作剧般的情绪追问道。

她一愣,用力地“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摆出了一副不想再理我的样子。

我意识到自己又没注意到称谓问题,赶紧道歉解释自己只是喊顺口了。

“没关系……”

“哎?”

“你可以喊……”

“可以喊什么?”

但我马上读懂了她的潜台词。

“啊!我明白了!”胸口暖暖的,我莫名有些想哭,“谢谢你,小萤。”

风吹起这孩子如丝绸般的长发,露出了她好看耳垂上那朵美丽的茶花。

在小萤离开后不久,出现在我病房中的访客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家陈希给您添麻烦了,李老师。”

小希的母亲一把抓住我的手,如果不是我拉扯住她,我感觉她可能已经跪倒在地上了。

我赶紧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也含蓄地表达了我的看法。当我谈到“陈默的死”时,小希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我这次来,其实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

她说着,从拎着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铁盒,递给了我。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将这个铁盒打开了,只见里面装着许许多多已经泛黄的照片,另外还有一个粉蓝色的蝴蝶结。

“这里面是默默的照片,这些年我都藏了起来,怕小希看到后会伤心。但现在看来……好像适得其反了……”

小希母亲苦涩地摇了摇头,而我则只顾看着向手里的那个粉蓝色蝴蝶结发着呆。

“那个是默默去世前一直抓在手里的,看起来很孩子气吧!她应该不会去买这种孩子气的蝴蝶结,所以我猜可能是小希送给她的……所以……那丫头才会那么重视吧……直到去世都一直抓在手里。”

我的心剧烈跳动了几下,但还是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把这些东西带过来,就是想麻烦李老师您转交给小希。”

“为什么您不亲手给他呢?”我费解地问道。

对此,小希母亲只是沉默以对。最终以一个似是而非的“麻烦您了”的说辞,回避了我的提问。

但我并不在意这些,送走小希母亲后,我就一心期待着那位访客的出现。终于在等了两天后,迎来送往了好几批探望者,那孩子出现在了我的病房中。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小蕖跟我说你病倒了的时候就一直想来探望您!但这几天暑训刚结束,学校在组织考试,所以我们姐弟俩没能在第一时间过来。”

“没关系啦!”我竭力克制住澎湃的思绪,自从小芙进房间的那一刻起,我的视线便始终没有离开过她高高竖起的马尾。

“小芙,我能不能请教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我指了指她扎起马尾的那个蝴蝶结,“这个蝴蝶结买了很多年了吗?”

小芙看了看阿蕖,回忆了一下,“差不多得有十年了吧。”

“不止了,应该是上小学前我买的,估计得有十一年了。”

边上的阿蕖纠正道。

我点头,沉吟片刻后追问道,“你说当时丢了一个,所以……另一个是怎么丢的呢?”

小芙用手指轻轻托住下巴,沉思了好久,有悲伤的阴影在眼中泛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和默姐出去玩的时候搞丢的……在默姐去世那天……当时那个蝴蝶结不知怎么就掉进了河里。”

“默姐去世那天?!”阿蕖抢先一步地嚷了起来,他惊讶地望着小芙,“所以默姐去世那天……和她在一起的小女孩是你?”

病房外传来忽远忽近的脚步声,我们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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