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铁盒里的照片，每一张照片上的陈默都在开心地笑着。
“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这些孩子的……因为你爱他们，他们也爱你。”
我忍不住对着照片喃喃道，初秋的阳光飘洒进屋内，在那些照片上投落下大小不一的不规则的光斑。不可抑制的悲伤翻滚在我的胸口，我将那枚小巧精致的蝴蝶结放在了照片的最上方，最后盖上了铁盒。
“我没有把蝴蝶结还给小芙，也没有告诉她，默姐可能是为了帮忙捡回蝴蝶结才发生的意外……你觉得这样可以吗，小希？”
我对着病房外轻声喊道，但没有得到回应。我知道小希就在那儿，因为刚才在和阿蕖小芙聊天时，透过房门上的玻璃，我看到他在走廊上的倒影。
“她呀，从没想过要离开你哦，小希……那段时间的她或许真的活得很痛苦，但她依旧在用力地活着。因为呀，她知道你们在爱着她，而她也深爱着你们。”
我本想要喊小希进屋来，但是门口传来的抽噎声，让我放弃了这个打算。
“因为太过仓促，她甚至没机会去跟你好好道别。不过即便如此，我相信，作为姐姐，她一定深爱着你。所以，跟姐姐说声再见吧，小希……和她……好好地道个别。”
——再见，姐姐……
隐约间，我仿佛听见了一声溶解在秋风中的低不可闻的道别。就像是幻觉一样，让我一时无法确定那究竟是小希的声音，又或者……
是小阳……
我失神地望着前方，阳光将破碎的云影投落在我身前，变化出各种无法揣摩的形象。我看着那些影子发着呆，良久后才发现，脸颊上已经是湿漉漉的了，虽然如此，我还是选择了微笑。
“啊……再见……”
说罢，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的我，俯身捂住了自己的脸。
吹散云影的浅浅微风，将我与小希的哭声，一同消弭在了这初秋的午后。
当天晚上，母亲第一次为住院的我送来她亲自下厨的晚饭。虽然我已经一再强调没必要，医院的伙食很好，但她还是坚持要这么做。说实话，我婉拒的理由并非只考虑到她平时工作繁忙。更重要的时候，母亲的厨艺向来有些一言难尽，做饭的水平长期保持在“能吃”的状态。
正在我纠结于怎么才能把母亲送来的饭吃光时，坐在我病床边的她突然冒出了一句，“不如去考个研吧！”
我舀起番茄的勺子停在了半空，转过脸望向母亲。
在接触我视线的那一刻，她好像得到鼓励般，顺着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你成绩一直不错，正好趁养病的机会好好复习一下，考个研究生。你想去原来的学校读也可以，去新学校读也可以，读什么专业都无所谓，只要你喜欢就好。”
“不是……问题是我还要上班啊……”
母亲皱起了眉头，她将我身前的几个餐盒重新排了排，空出了一半的床桌。在用餐巾纸擦干净桌面后，母亲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将一张A4纸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甚至不用看内容，只是简单扫了眼表格的格式就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基础信息和变更理由我已经拜托付主任帮你填好了，你只需要签字就可以了。”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班主任变更申请表，我和兰班的羁绊就开始于我将这张表送去给施主任签字的时刻。而现在，如同宿命的轮回般，这张表又出现在了我面前，只是这一次，需要签字的是我。
“我在家那边找了一家医院，我同学在里面做主任医师。那儿环境很不错，你在里面安心疗养，顺便复习，但也不要给自己什么压力。总之……身体最重要。”
“我是老师，我不能！”
“但你也是我的女儿！”
母亲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我，从小到大，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吼过我。正在我错愕地望向她时，母亲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
“应该说，你是先成了我的女儿，然后才成了那些孩子的老师。而你得先成为一个健康的人，才有机会去成为优秀的教师！”
母亲从包里取出钢笔，代我拔掉笔帽后塞进了我的手里。
“所以，签字吧……小沐……”
我看了看手中的笔，又看了看桌上的变更申请表，再看了看母亲的眼睛。
在变更申请人一栏签下名字时，我原以为会自己会万分痛苦，会嚎啕大哭，会歇斯底里地朝着母亲喊“为什么”。但这一切戏剧性的情节都没有发生，我甚至没有哭，连鼻酸都没有，只是感觉胸口空荡荡的，就好像某一块非常重要的拼图缺失了一般。
母亲说得对，我必须先成为健康的人，才能成为优秀的教师。
“不过……”
在签到“沐”字的最后一捺时，我停住了笔。
“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妈妈。”
我望向她，撒娇地眨了眨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在母亲的护送下，我不动声色地返回了学校，回到那间只属于我的办公室。里面的花花草草都长势很好，玻璃屋里的大白仰着肚子，躺在一堆木屑中发着呆。鱼缸里的小红、阿黄和花花则自由自在地游弋着，时而掀起小小的波纹。这几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主人突然失踪了半个月。
从桌子底下找出一个装满作文稿纸的纸箱——我将那些孩子交给我的那一份特殊的作文全部藏在了里面。紧接着，我又从书柜的角落里，摸出了小希当时留给我的礼盒——这是我让阿蕖悄悄藏起来的，害怕小希偷拿回去。
随后，我取出那枚水晶质地的蝉型吊坠，欣赏许久后，很是满足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再又取出那张重新折叠好的作文稿纸，小心翼翼地铺开后，将其也郑重地放进了装作文的纸箱。
完成这一切之后，我突然觉得有点儿闷，下意识想摘掉口罩，但站在门口的母亲用一阵刻意而有力的干咳，阻止了我的小动作。
接下来，我又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将各种小物件有序收整、一一打包，最后在确认各种杂物基本被整理干净后，我才从桌面玻璃下抽出了我和小阳的那张合影。
“呐！今天要上最后一堂课，你就陪我一起去吧！”
我对着照片低声轻语道，从钱包中取出那枚被我雪藏多年的四叶草戒指，小心翼翼地戴在了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
“无名指是戴婚戒的。”
一直沉默无言的母亲突然开口道，她并不知道这枚戒指的来源，只是走上前来，把戒指从我的无名指上摘下后，改戴在了我的食指上。
“没必要那么讲究吧！”
对于我的抱怨，母亲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好乖乖闭上了嘴巴。
准备好这一切之后，我将合影揣进裤子的口袋，在母亲的陪伴下来到了我的兰班。
在教室门口的走廊，我遇见了一脸严肃的付主任，这让我多少有些尴尬，只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朝他点了点头。
他板着脸看着我，一言不发，就在我想着他是不是要阻止我进入教室的时候，付主任向我身边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后，无视我径直走开了。
“主任！”
我下意识喊住了他，他侧过身来，依旧严肃地望着我。
“您上次跟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您说的对。也许有一天，我也必须向生活低头，向你所说的职称、绩效低头，向家庭、丈夫还有孩子低头……那个时候的我，或许也会变成今天我所讨厌的那一类老师吧！”
我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不自觉地握紧了小希送给我的挂坠，冰凉凉的触感给了我勇气和力量。
“不过呢！在成为那样的老师之前，至少现在！我还是想大大方方地、堂堂正正地告诉那些孩子们！”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以坦率的心意向他大喊道，“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学习也好，工作也罢，都不应该成为生活的目的！无论什么时候！永远都是！”
主任依旧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有些出乎意料的，主任竟然主动向我点了点头，随后沉默着转身离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感觉自己仿佛得到了一种莫名的鼓励。平复心情后，我走进了教室。一种庄严的安静填充着整个班级，在学生们的注视下，我走进教室，走上了讲台。
“起立！”
伴随着刘萤的一声口令，同学们整齐地站起身来。
“同学们好！”
“老师好！！”
程序性的问候完成以后，教室重新陷入了安静。说实话，我从没想过我们这个班竟可以如此安静，安静到连时间都似乎静止了。
我本来拟定了一大堆说辞，想着一定要好好地上完这最后的一节课，和同学们认认真真地道个别。但当见到这些孩子时，我却突然发现：之前的准备实在是太过无力。
时间在我们彼此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着。
终于，我拿起了点名册。
“刘萤同学是哪位？”
学号为01的刘萤在被点到名以后，略显困惑地站起身来。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李沐阳。”
她回过神来，微笑着朝我点头。
“老师好，我是刘萤，你可以叫我小萤，目前担任我们班的班长，我将来会考上心理学专业！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
小萤向我大声喊出了她的理想，就像在宣誓一般，庄重而正式。
“吴欣同学。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李沐阳！”
“老师好！我叫吴欣，是数学课代表，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我一定要实现人类文明冲出太阳系的理想！”
每一位学生都学着小萤的样子，向我介绍自己的同时，自信满满地大喊出深藏在心中自己理想。
……
“老师好，我……我是林凡凡，喜……喜欢唱歌，是文艺委员……想……想写出最最好听的歌！”
……
“老师好！我叫谢朝阳！将来一定要做一个大老板！成为全镇……不对！全市的首富！”
……
“老师好呀！我呀叫楚唯！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但我一定会成为像老师一样又漂亮又可爱的人！”
……
“我是赵蕖！将来的我可能是教育学家，可能是社会学家，总之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学者！很高兴认识你李老师！”
……
而当我点到小希时，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站起来。直到我第三次点到他名字时，小希才慢吞吞站起身来。
“陈希同学你好，我叫李沐阳。”
小希望着我，淡淡地笑了出来。
“李老师你好，我叫……陈希。”
小希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梦想，他的介绍也和他本人一样，干干净净的。在小希眼中，我看见毫无杂质的清澈与释然。
你选择成为你自己了嘛，小希……
虽然在进教室前，我曾和母亲再三约定绝不用粉笔，以防吸入粉尘。但趁她在教室外接电话的间隙，我还是迅速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我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大家，这是我的名字噢！”
——接下来呀，小沐只需要去做自己就可以了！
写好名字的我转过身，举着粉笔的手却没有就此放下，而是在身前的空气中一遍又一遍地凭空写着“沐”字。
“大家可以称呼我为‘小沐老师’！”
努力露出轻松的笑容，但我很快便意识到这份努力是无用功——因为我戴着口罩，这群孩子根本就看不见我的脸。
虽然如此，但我依然保持着笑意。
“小沐老师我呢，并不想去用所谓的‘人生’、‘未来’、‘现实’、‘梦想’、‘责任’这些玄而又玄的词汇和概念来框限你们、指导你们、教育你们。因为说实话啊，对于这一部分的内容，作为老师的我自己也还没有弄清楚呢，当然也就没什么资格对你们去指手画脚啦！我没有办法、更没有资格去教导你们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我能教给你们的，只有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去过完你们的一生。不要害怕遗憾、不要害怕悲伤，因为在这一生，你们肯定能体验到各种各样的故事，你们会成为故事中的主角，当然也可能是配角，又或者只能是故事中某个毫无存在感的路人甲，甚至不过是被世界遗忘的背景。不过没关系，你们只需要去成为你们自己！你们还会发现，并非每一个故事都将迎来完美的结局，甚至于并非每一个故事都会有结局。不过还是没关系，因为值得你们去珍视的，是故事中的每一次大哭与大笑，每一次失败与成功，每一次热闹与荒凉……还有……每一次的相逢……每一次的别离……”
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了起来，我吸了吸鼻子，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心态。
“当然啦！别离肯定是悲伤的！但换个角度来看，正因为有了相逢才会有别离；而也因为有了别离，所以才能去期待着未来的再度重逢。”
扫视端正坐在椅子上的孩子们，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小希的身上。
而他也在注视着我，那明澈的眼中，我终于看见了吹散阴霾的光。
“这个世间固然也有着无法再期待重逢的离别，那便是生与死的永恒之别。不过无论有再多的不舍，有再多的不甘，活着的人呀，还是要向那些故去这挥挥手，跟他们说上声：累了的话就好好休息吧！我们呢！要继续出发啦！”
我深吸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左手食指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右手食指上的戒指。
“他们将在永恒的夏季，聆听永恒的蝉鸣。”
明明是在微笑，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沾湿了我的脸。
“而我们则要继续向前，去拥抱新的夏天。”
初秋的风吹动窗帘，水晶碎屑般的微凉在空气中如涟漪般散开。整个教室是那么的安静，仿佛世界被凝结在了这一秒。
小希和我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对视着，似默契地等待着什么。
然后，在这略显伤感却充盈释然的静谧中。
我们听见了告别的蝉鸣。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