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与母亲的交流无比寻常。
孩子寻求着安全感,母亲安慰着孩子。
正是这样稀松平常的场景,在黑发丽人眼里,化成了一把无形的尖刀,狠狠捅进她的胸口,将她的心脏刺个对穿——
“我......并没有及时地......”
她痛苦地抓紧了胸口,涌上喉头的苦涩掐得她说不出话来,几乎失语,唯有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悲鸣。
“他爱着我们,因而就算不在凡间,也一定会在我们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向我们施以援手。也许某一刻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就是阿玛迪斯大人在保护呢”。
“要相信他们,更要相信我们的英雄,一定不会对我们撒手不管,定在哪里注视着我们的英勇抵抗”。
“要支撑下去,我的孩子。因为我们是被英雄爱着的人民,所以也不能让英雄颜面扫地对吧”。
人民们,是如此信任她(阿玛迪斯)
即使她(阿玛迪斯)已经死亡。
与那对母女擦肩而过时,她低语一声“对不起”,紧接着仿佛仓皇而逃,一个人在夜晚低着头发了疯似的跑。
“是我没能及时地保护这个地方。”
“是我没有尽到英雄应尽的责任。”
“是我让人们殷切的期待落空。”
她知道有舍有得的道理,万事都不存在绝对理想的两全其美,如果从一开始就待在领地,不参与救世征程,或许领地不会成如今模样,但那也代表,她无法与战友们去救更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事实上,从人民到父母,都希望她参与征程,而其结果,就是眼前这般的衰颓。
正因她毫无踌躇地离开家乡,参与圣战,所以才会是人民们心目中的英雄。
正因她毫无踌躇地离开家乡,参与圣战,所以才没对他们尽到应尽的责任。
两者并无冲突,这才是她痛苦的根源。她此刻多希望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失败者,既没有救到更多人,也没能与魔王面对面,最好就像个路边的石子,被晾在一旁,这样她就不会有多么自责了——那就代表她从头错到尾,与其为了大义,不如保住自己身边已有的事物。
她无从向人们赎罪。
人民定会理解她无法尽责的苦衷。
人民定会因现在的她给英雄背上一个无能罪名而愤怒。
她的想法没有错,她也很快就会了解到——
一个屯集士兵的站点内,存着一把造型如十字架的金柄剑,因摆放位置过于醒目,以至于只要往建筑内望去,必然被其吸引视线,进而凝神远望那似曾相识的剑。
那把剑,正是阿玛迪斯十六岁独自击退魔兽群,并外出讨伐来袭的魔兽潮时,曾挥舞过的伯爵长剑!虽说是复制品,却也可以看出做工精良,完全可以作为正规武器使用,不过这把剑放在士兵站点建筑里,更像是某种象征。
“最近魔兽袭来越来越没规律......巢穴姑且是破坏了,就是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撑住......如果阿玛迪斯大人为什么不出现呢!我们也不会产生这么多伤员了。”
对于新兵一番悲愤的叹息,老兵眼窝中几乎冒火,差点发作,最后还是忍受了下来,将一只手放在新兵肩头,“大人他已经不在了。但是阿玛迪斯大人,是为了大义、为了一件正确的事而离去的。那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不是吗?一个人分身无术,不可能同时在前线战斗,又在后方保卫,这是无可奈何的。”
说罢,老兵面向伯爵长剑的复制品,身影在摇曳烛火下忽明忽灭,唯有其坚定意志长存,“即使再强大,也会有无法做到的事情,可那位大人绝不无能。我们,仍需以我们自己的力量抵抗到底。”
“是啊,靠我们自己......这也算是告慰阿玛迪斯大人的在天之灵吧。”
路过的黑发丽人,将这一切都听在耳中。
好不容易停下狂奔的她,又因人们对她的信任而痛苦不堪了。她不认为自己当初的离开有错,人们也不认为她有错,可故乡的现状,也是事实,无法否认。
这与一个人工作在外,无法同去世的家人见最后一面是相同道理。
失魂落魄的黑发丽人在夜晚徘徊着,尽管知道自己该回家去,却迟迟未归,直到她鬼使神差地走到某地,驻足一看,才发觉已到许久不回的家前!
这是她下意识所为,也可以说是身体对于回家之路的轻车熟路。
唯独这里,依旧未变。
身在摩利亚城最中心的摩利亚家住地,被规模极大的花园包围。那座宅邸也正处于三重意义上的中心——其一是领地;其二是城邦;其三是花园。
按理来说,身为嫡长子的她,应可以随意进出,只是改头换脸以后,稍稍越界恐怕都会被拦住,况且周围还有屯集士兵的站点,她也不好意思去伤害那些忠诚的战士;偷偷潜入也应可行,她思来想去,觉得混进去至少还算正大光明入内,潜入的话也未过于可悲了,毕竟这可是自己家啊!
烂比烂不可取,那至少得选择个相对不烂的办法。
眼看家在跟前,却不可回家,这之中有多么悲哀,连她自己都不忍直视,因此这一方面,她不满自己的改头换脸,且连性别都遭到男女转换,自然再解释都无说服力了。
于是,抱着悲哀又无奈的心情,黑发丽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先度过漫漫长夜,等到白昼时分,再去周遭问问。
突破口是有的:那就是她知道家中常招佣人,无论男女。
至于身为家中嫡长子,却得当佣人混入家中的这份不是滋味,她权当妥协之举,咬牙忍过了。
今夜很长。
在这个充满了变故的家乡,她难以入眠,无论是一人的孤独,还是失去名的不甘,都不如她对家乡的愧疚所给的打击大。
比起自己,她更在意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们。
没能对他们施予援手,正是她最大的遗憾,也是不可磨灭的的悲怆。
黑发丽人不曾想到,度过这一夜,迎来白昼,她或将遇见比这一切都更令人感到遗憾和悲怆的现实——
宛若走在受难之路,一步一步,愈发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