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影的深夜,像被污水浸湿的破布,连火晶的微光都被霉味吞没。
吉哈诺弓着背,沿着贵族别院的排污管爬回砖室,像这样肮脏的工作,自己不知道干了多少次了。
即使再怎么排斥,可为了能够在那老混蛋的手下好好活着,也只能这么做。
不过今天的收获应该能够让他高兴一点吧。
此刻吉哈诺怀里抱着一只比他还高的橡木桶——桶壁渗出深红酒液,像黑曜石里流动的红宝石。酒香一路飘散,混着污水的腐臭,竟有种荒诞的甜美。
那老东西那么喜欢喝酒,这种美酒应该会满足他的,到时候自己不仅不会遭到打,甚至还能得到好几天的口粮。
果不其然,当吉哈诺回到大叔的住处时,那胖大叔见酒桶眼睛瞬间亮起野兽般的光。
他二话不说直接扑上去,用断剑撬开桶塞,深红琼浆“哗”地喷涌,溅得满屋都是,仰头便饮,喉结上下滚动,发出近乎呜咽的满足声。
“好小子!你是从哪搞到的?这可是陈年佳酿级别的美酒!光是这酒桶就值了好几个金币!”大叔一边畅饮一边大笑,笑声在砖壁间乱撞,像醉汉敲打破锣。
吉哈诺退到角落,悄悄揉着被绳索磨破的手腕——偷酒时,他差点被守卫发现,膝盖在瓦檐上磕出青紫。
而那老酒鬼却毫不在意,他只想灌醉自己。半柱香工夫,酒桶已空去三分之一,肥胖的脸从蜡黄变成赤紫,眼神开始涣散。
正当吉哈诺以为他要睡觉,可以消停会儿时,酒精点燃了他骨子里的暴戾。
大叔随手抓起那根惯常抽打吉哈诺的牛皮鞭,手柄因长期汗渍而发黑发亮,鞭梢在空中划出尖啸,像毒蛇吐信。
吉哈诺僵在原地,背脊下意识绷紧,旧伤未愈的皮肤开始隐隐作痛。
第一鞭落下,抽在他脚边,砖屑四溅。
第二鞭却直奔肩膀——
吉哈诺猛地侧身,鞭梢擦过手臂,血珠瞬间渗出。
疼痛与酒气交织,压垮了最后一根神经,忍无可忍的他眼底那团被饥饿与侮辱喂养的火,猛地蹿起。
他不理解自己明明为他做了那么多,凭什么还要遭受这种对待?如果不奋起反抗的话,今后还有可能会挨更多的打。
鞭子第三次扬起时,少年不再闪避。
他骤然欺身,左臂格开大叔持鞭的手腕,右拳紧握,一记上钩拳狠狠击中老骑士的下颚。
“砰!”
大叔的头猛地后仰,撞在蒸汽管道上,发出金属轰鸣。
鞭子脱手,像死蛇般软倒在地。
吉哈诺喘着粗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口剧烈起伏。
这是他第一次还手——拳头里不仅有愤怒,还有长久以来积压的屈辱与不甘。
挨了那一下重击,大叔并没有被打晕,酒精麻痹了痛觉,却放大了情绪。
他滑坐在地,背靠着滚烫的蒸汽管,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那声音起初像笑,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哭。
“我的……我的女儿……”他喃喃,声音破碎,像被酒液泡烂的纸,“风车……风车停了……”
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与胸口的酒渍混成一片暗红。
吉哈诺僵在原地不知他到底怎么了?拳头仍紧握走到面前,却再无法挥出第二下。
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脆弱——那不是暴君的假面,而是被酒精撕开的真实伤口,或许他过去经历了什么极度悲伤的事情?
那大叔一边崩溃哭泣的同时断断续续地咕囔:“……她的小手……抓着风车……一样大…………贵族的狩猎游戏……我没能……没能带她逃出来…………风车停了……我疯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碎玻璃,带着血沫。
吉哈诺缓缓蹲下,捡起那截掉落的牛皮鞭,指尖触到鞭身上无数细小的刻痕——那是长期使用留下的痕迹,也是无数抽打与哭泣的见证。
他突然明白:自己不是唯一被这条鞭子抽过的人,大叔的暴戾,也许正是他无法承受失去后的疯狂转移。
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将鞭子收了起来,以免这老家伙又犯疯。
酒桶还在滴漏,每一滴落在砖地上,都发出清脆的“嗒”声,像倒计时。
大叔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含糊不清的梦呓,最终化作疲惫的鼾声。
吉哈诺没有逃跑,也没有趁机杀死眼前这个混蛋。
他转身,从角落里拖出那张破毯,盖在大叔身上,又把剩余的酒桶推远——让醉汉醒来时,够不到新的醉意。
……………………
“呃…………我刚才这是怎么了?”
一觉醒来过后,大叔逐渐从酒醉状态清醒过来,看了看身上的毛毯以及旁边剩余的酒桶,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大叔!你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难道说你过去是经历了什么吗,还是说你以前是个真正的骑士吗?”
对于吉哈诺这小子的询问,要是换做以往的话,大叔肯定不会叫他多管闲事。
可由于刚刚酒精的作用,过去曾经过往,那些伤痛又开始揭开来,眼下他也迫不及待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大叔的本名叫理查.格里森,年轻时候他不仅是这个国家的骑士,也是统领一个团的高街骑士长。
过去的他也是身为王国最强大的骑士之一,经常出入战场,为国家打下汗马功劳。
可即便功成名就,他也无法得到满足,对他而言,再华丽的荣誉徽章也比不上见到自己挚爱之人的一面。
他有个可爱的女儿,名叫艾米,金发像初雪,笑声像风铃——那是理查在冰冷军营里唯一会融化的火。
当时他的妻子分娩的时候,本想好好陪在她身边的理查却突然收到紧急命令,随军去城外镇压边境骚动。
当时理查并不想动身前去,妻子也希望自己的丈夫可以留在身边亲眼见证孩子的诞生,可理查作为赫赫有名的骑士,压根不能违抗军令,只能动身前去。
等他凯旋归程时,迎接他的并不是胜利的硕果,而是妻子死去的噩耗。
当他再次看到自己挚爱的面孔时,她却已因产后大出血冰冷入棺。理查跪在灵柩前三天三夜,把勋章捏得变形,却换不回一声呼吸。
直到一声陌生的啼哭,使他重新振作起来,那是妻子刚诞下不久的可爱小女儿,也是他今后唯一的精神寄托。
从此,他把全部柔软都塞进襁褓里的艾米——
为她学会编辫子、做小风车、深夜抱着她巡街哄睡。
军营同僚笑他“铁汉抱娃”,他却把女儿扛在肩甲上,让她拨弄自己头盔的羽缨。
然而理查生命中最后一束光也被掐灭,当艾米13岁那年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碎了这名骑士所背负的一切。
那年深秋,理查率军大破北境叛部,班师回城。
铁骑未解甲,他先奔家宅——想给艾米看最新缴获的荣誉徽章,更想听她喊一声“爹”。
可府邸大门洞开,不见得女儿的踪影,只剩保姆伏地痛哭:
“小姐……被摄政侯爵召去花园宴,至今未归。”
“什么?!”理查心头一紧,那个侯爵可是出了名的心理变态,经常会抓一些底层的平民女性来进行虐待。
他没有丝毫犹豫,策马前往侯爵别苑。
雕花长廊尽头,他听见艾米的哭喊——像被利爪掐断的雏鸟。
踹门而入:金幔垂地,酒盏倾翻,艾莉被按在镜台,华丽礼裙撕成碎片,嘴角血沫与泪水混成一片。
那个侯爵看到闯入的人正是老骑士理查,丝毫不慌,反手拔出腰间的匕首,抵住艾米的咽喉,一脸嚣张的看向理查:“老家伙还想立功吗?别打扰我的好事儿!给我立马滚出去!等我爽完了,再赐你新的徽章…………”
“你这个畜生给我住手!!!”理查的世界在那一刻碎裂。
镜子里,艾米的眼神从惊恐到绝望,最后只剩一句无声的“爸爸”。
他听不见自己怒吼,也听不见侍卫惊呼,只看见短剑在女儿颈侧压出血线,和女儿渴求援助的眼神。
下一瞬,老父亲佩剑出鞘——
寒光劈下,贵族右臂齐肩而断,血柱喷上水晶吊灯,像一场赤色烟火。
侯爵惨叫着滚地,理查却步步逼近,剑尖抵住对方胸口,声音嘶哑得像碎玻璃:“我守护的王国,是你这种畜生?”
他一脚踩住贵族胸口,双手握剑,猛力贯下——剑尖穿透胸骨,扎穿心脏,把侯爵钉在镜台,镜面碎裂,映出无数张扭曲的、属于理查自己的脸。
女儿艾米蜷缩在碎镜与血泊之间,呼吸微弱,手指仍攥着那支被踩扁的小风车。
理查见状立即脱下披风裹住女儿,抱她冲出府邸,一路嘶喊医师。
可王都最好的御医,被侯爵家族提前支走;女儿的伤,在贵族的密室已遭“封口”——她终究没能挺过那一夜。
临终前,她把染血的风车递给父亲,气若游丝:
“爸爸……风车……停了……”
失去了唯一的挚爱,等待他的或许是杀害贵族所判下的罪名,但更多的则是未来一望无际的黑暗。
那侯爵是王太后外甥,命案震动整个国家。
军事法庭以“杀害王室宗亲”罪名起诉理查;群臣哗然,却无人敢为他请命——
因为侯爵家族掌握的盐税,是王室金库的命脉,除了这位被仇恨蒙蔽双眼的老父亲,其余人没有敢得罪。
但国王念理查昔日战功,将死刑改判“终身流放”,剥夺爵位、折断佩剑、烙上“罪人”火印,逐入底影贫民窟。
烙铁贴上锁骨那刻,理查没有呼痛,只死死攥着那枚血锈风车,指骨被烙得冒烟,也不松手。
从此,王都少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荣誉骑士,贫民窟多了一条醉醺醺的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