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您原来……真的是骑士。”
理查大叔无奈的点点头,倾诉了不堪的过往,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得到了释放。
底影的潮气在油灯周围凝成水珠,一滴滴落在砖缝,像一场永不停的小雨。
吉哈诺用破布替理查擦去脸上酒污,又把那枚染血的风车挂坠轻轻放在桌板上,铜叶在昏光里微微转动,发出细微却执拗的“哒哒”声。
少年声音低却认真,明亮的眼睛闪着潮湿的光,“我想学你的骑士本领!不是为威风,是为活得像个人,也为了……不再被偷东西逼着活。”
“呵呵…………学?学那鬼东西干嘛?继续走我过去的老路?给贵族当狗?还是给那所谓的王族当工具?”
毕竟理查他自己为国家荣誉奋战了大半个辈子了,最后还被如此对待,过去的骑士身份,只能让他作呕。
他抬手,指节带着酒后的颤抖,“我早忘了怎么握剑,只记得怎么握酒瓶。”
吉哈诺沉默片刻,忽然抬头,换了一种更实际的口吻:“学会您的本事,我偷东西会更快、更准、更安全。” 他指了指自己瘦削的手臂,“力气小,动作慢,每次都差点被逮。如果会您过去的技巧和技能的话,我就能给您带来更多好酒、好肉,也不用您天天出去冒险。”
理查眯起眼,酒意里闪过一丝计算的光。
吉哈诺继续加码:“我只要您教我三个月——怎么出剑、怎么躲棍、怎么在窄巷里一对三。以后您坐着喝酒,我出去‘拿’东西,风险我扛,好处我们平分。”
理查盯着那枚转动的风车,指尖无意识摩挲酒壶。
艾莉的笑声、侯爵的血、断剑与烙印……所有记忆在胸腔里翻搅,像要冲破肋骨。他本想永远封存,可少年提出的“交易”,偏偏踩在最现实的痛点——
他确实老了,病了,不想再在污水里打滚;却又舍不下好酒与安稳。
而更舍不下的是,有人替他承担风险,而这个小家伙太像年轻时的自己。
沉默许久之后,他将酒桶里最后一口酒灌下,空桶随手扔进角落,抹了抹嘴角,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每天早上6点起身,木桩、铁链、断剑。学不会,我亲手抽你;学得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瘦削却倔强的肩,“你就替我,把这条命活得像点人样。”
“好,我明白了!谢谢大叔!”
……………………
“到地方了!以后的训练场所就是这里了!你最好给我好好练,不要浪费了我对你的苦心!”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时,理查点燃一盏柴油灯,把吉哈诺带到离住处不远处的一块空地,空地上面的训练器械虽说有些破烂不堪,但是训练效果还是有的。
“在战场上!骑士的剑术不是花招,是杀招;不是荣耀,是活路。”
他把吉哈诺带到悬吊木桩前,又把断剑抛给了他,“先学怎么握——像握自己的命,一分都不能松。”
木桩摆动,铁链哗啦作响。少年深吸一口气,双手接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悬吊木桩共六根,每根包铁,重三十斤。
在理查大叔的一声号令下,吉哈诺便开始对木桩发起进攻,断剑擦过铁包皮,溅火星,却屡屡被木桩回弹的反力震脱手;脚踝被低扫木桩擦中,整个人横摔在湿砖上,污水溅进口鼻。
“不要傻愣着!快点给我起来!!!”
吉哈诺艰难起身,脚踝上的伤口正在持续吸走体力,当他又在艰难站起身时,大叔反手绊倒了他。
“重心高了!是条狗都会绊倒你!!”
吉哈诺又失去重心重重摔在地上,却立即撑地起身,嗓音沙哑:“是!”
没有怨言,只有不服输的信念,而这种信念持续到夜晚也不曾熄灭。
时间一直持续到傍晚,理查坐在酒桶上,膝头横着那根牛皮鞭。
而吉哈诺也准备进行最后一项训练——“蒙眼割袋”。
拿出黑布蒙住双眼,在摇摆的木桩间,用断剑割断悬吊的布袋,袋内装铁砂,碰一下即算“被反击”。
吉哈诺割到第三袋,脚下一滑,肩膀被铁砂袋撞得整个人后仰,后脑险些磕在蒸汽管棱角。
棍棒落下——“咚”地自己打在他背脊旧疤上。
“木桩是敌人,是死敌,是你要面对的危险!你滑倒,对面是不可能给你机会的,到时候就永远爬不起来!”
吉哈诺艰难的站起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拿起断剑回应理查大叔的期待。
这样的训练持续到了夜晚,理查准许点一盏豆大油灯,灯芯只有指甲长,火光被湿雾吞噬得只剩一圈昏黄。
吉哈诺独自面对木桩,必须在六桩同时摆动时,以断剑剑尖依次点中每根木桩上悬挂的铜风车叶,而不触碰木桩本身。
失败一次,风车叶“叮”地乱转,像嘲笑;
失败十次,灯油耗尽,四周只剩蒸汽“嘶嘶”与少年急促呼吸。
他蒙住自己嘴,用布条扎紧——防止呼吸声干扰听风;
也把那条曾锁过他的断链缠在腰上,提醒自己不能第二次被锁。
月光被上层建筑切割成碎片,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背脊,像一幅支离的银甲。
点到第二十一次,剑尖终于依次掠过六片风车叶——
“哒哒哒……”铜叶旋转,声音连成一线,像为少年鼓掌。
他双膝跪地,却笑出声,嘶哑得如同破锣:“我能行……我能行!”
理查始终坐在阴影里,半醉半醒,似乎对失败司空见惯。
可对于吉阿诺的第1次成功,他那种坚持不懈,最后取到成功的天真模样,又是一次触及到了过去记忆中曾经的自己。
他从不夸一句,只在少年离开后,用脚拨了拨那些被剑尖划过的风车叶,
叶瓣上新鲜的刻痕,闪着细碎的铜光,像某种倔强的火种。
理查仰头灌酒,喉咙滚动,却发出极轻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嘟囔:“小家伙!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底影的巷口,夜里没有月。
只有上层漏下的微弱火光,把狭窄通道切成一段段昏黄与漆黑。
…………………………
艰苦的训练,一晃而过三个月,吉哈诺的实力也得到了突飞猛进,贵族的守卫们几乎都对这种小毛贼没有丝毫办法,吉哈诺每次上去偷窃都能安然无恙的带来一大堆物资,这也很符合老理查一开始的期望。
回到理查的住处去,此刻的理查倚在锈铁门口,手里拎着空了一半的酒壶,眯眼望着巷道尽头——那里,正传来吉哈诺轻快的脚步。
吉哈诺从阴影里走出,斗篷下鼓鼓囊囊,随着步伐发出金属与玻璃瓶的轻微碰撞声。他把战利品一股脑摊在木箱上:两瓶葡萄酒、一整条熏肉、外加一只沉甸甸的钱袋——钱币在袋口相撞,叮当作响,像奏着一支小曲。
理查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伸手抓起钱袋抛了抛,分量让他满意地哼出声。“不错嘛,小子。三个月前你还只会撞木桩,如今倒成了‘老油条了!”。
吉哈诺却未露出得意之色,只抬手抹去额角汗迹,对于自己的偷窃行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虽然说这也是为了生活迫不得已,但是他那骑士的精神依旧让他产生极大的愧疚。
虽然自己是偷盗的贼,但也是盗亦有道,不会偷底层那些穷人的物资,只会抢上层那些肥的流油的贵族们。
而这时,吉哈诺也握紧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灼喉,却掩不住眼里升腾的火光。
理查盯着他,半晌,忽地大笑,笑声在潮湿砖室里回荡,像锈铁相击。他转身把酒壶往墙上一磕,玻璃碎裂,酒液四溅。
即使是他也没有想到,吉哈诺也会跟自己一样,将内心的烦闷全部都倾泻到酒水里。
他也真心希望吉哈诺有朝一日可以逃出这片贫民窟,在上面世界追寻他想要成为骑士的梦想。
只是这压根就不现实,这里贫民窟的人连上去的资格都没有,每一个都像是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们,终身也只能烂在这个鬼地方。
理查大笑,同时也十分的哀伤,即使真的到了上面去生活,那个环境也跟这里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些光鲜亮丽的包装罢了……………
酒壶的碎片还在地上晃光,理查的笑声却猛地卡住——
他弓起背,一阵剧烈的呛咳,像要把整个胸腔翻过来。
“咔——”暗红的血块溅在碎玻璃上,混着残酒,发出刺鼻的腥甜。
见此情况不对,吉哈诺冲过去扶住他,掌心立刻被冷汗浸湿。
老骑士的肩膀瘦得吓人,隔着单衣都能摸到凸起的肩胛骨,火印周围的皮肤烫得可怕,却又在下一秒渗出冷汗——典型的伤寒热斑。
“大叔?!你怎么样?没事吧?”
理查想挥手表示没事,可手臂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指节仍在微颤。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像破风箱:
“酒……不管用了……”
其实在捡到吉哈诺之前,理查大叔就早就患有这样的伤寒了,当时的他也意识到自己之后的日子恐怕会躺床上度过,所以才会想强迫吉哈诺去偷窃来照顾自己。
但现在看来,他有点后悔自己这个决定,他现在很希望吉阿诺可以趁早离开不要管自己这个老废物,或许这就是跟这个男孩相处时重新燃起的尊严。
在此之后,吉哈诺为理查大叔的工作不再是偷盗,而是好好照顾已经瘫倒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他,尽管大叔老是教唆自己与其在身边搞这些没用的,倒不如给自己多搞几瓶酒来喝。
贫民窟没有一个像样的医生,只有贩卖那些上层不要的废弃药品高价转卖给底层人的商人。
吉哈诺把仅剩的值钱东西换成三瓶劣质退烧药,又偷来半筐干净雪水,每天为理查擦身降温。
药片倒进嘴里,大部分却随着咳血一起涌出,染红床板。
吉哈诺第一次感到手艺的无力——再值钱的东西自己能偷到手,但唯独偷不走这个该死的疾病。
夜里,理查时而发冷,时而滚烫,意识飘忽。
他喃喃喊着“艾米”,又突然抓住吉哈诺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 “风车……别停……”
尽管大叔的力道让自己疼的要死,但吉哈诺依旧依靠在他的身旁,心里也不断的祈祷大叔千万不要有事。
每天带着祈祷的心态照料几天后,大叔的身体状况使自己最终悬着的心还是死了下来。
高热第七天,理查清醒了片刻。
他让吉哈诺扶自己坐起,从破毯下摸出两样东西,一个半片断剑——当年被王室折断的佩剑残段,剑脊上残留当时宰杀那人渣贵族的血,另一个则是铜制风车叶——自己宝贝女儿艾米的遗物,被磨得发亮,边缘仍带暗褐血锈。
他把断剑塞进少年掌心,又把风车叶按在剑柄缺口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听着,小子……我教你的,不只是偷术和剑式……是骑士的骨!”
“骨……不是铠甲,不是勋章……是护住别人的勇气。”
他咳出一口血,却固执地继续: “我护不住亲爱的女儿,也护不住自己……但你,一定还能护住别人!”
理查让吉哈诺用破布条把风车叶缠在断剑柄尾,做成一柄完整的“短剑·风车”,这个便是送给这小子最后完整的礼物。
“下面的日子就该你一个人过了!没有我这个累赘,你应该会十分的轻松!如果你真的想在我的坟头祭拜我的话,记得带两瓶上好的美酒!”
他抬起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掌心滚烫,像要把最后的温度烙进吉哈诺的骨头。
吉哈诺握紧那把“风车短剑”,指节发白,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铁,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清晰: “我答应。”
理查笑了,眼角渗出泪,与唇边血痕混成一片淡红。
他缓缓躺回破毯,目光穿过砖室穹顶,仿佛看见遥远的过去那个温馨的小家,看见女儿艾米举着风车,在家门口对他招手。
“风车……停了也好……”,他轻声呢喃,眼皮渐渐阖上。
“该换你……去让风继续吹……”
底影的蒸汽管仍在嘶鸣,却再无人回应。
吉哈诺坐在床边,把那只空酒壶摆正,又把理查的手掌合在胸前,掌心贴着那枚被体温捂热的铜风车叶。
他低头,额头抵住老骑士冰冷的指背,像在接受最后的册封。
片刻之后,看着再也不得动弹的老骑士,吉阿诺上前仔细检查一下脉搏和心跳,诡异的平静带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理查大叔,他真的死了吗?”
对于这样的老家伙死去,即使心里再怎么厌恶他,如今也是十分的惋惜,这老家伙也帮了我那么多回,也不应该就这么死去,总觉得最后该为他做点什么。
片刻之后,少年起身,用破布将遗体裹好。
打开这老家伙生前没有喝完的老酒,全部都撒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打火石碰撞,火星落在浸满酒水的木头上,“嗤啦”一声,蓝红火舌同时窜起。
热浪扑面,吉哈诺后退两步,望着火焰沿着酒迹迅速蔓延——
先是床单,再是木桩,然后是悬吊的铁链,像一条逆行的火蛇,爬上屋顶,舔舐锈蚀的蒸汽管。
火晶遇热爆裂,发出细碎的“噼啪”,像一场无声的礼炮。
火光映在少年脸上,汗与泪同时蒸发,留下盐霜般的白痕。
之前偷来的所有铜币和钱袋全部都扔进火堆里面,像是在给死者撒纸钱一样,烈焰卷起铜币,金币表面开始熔化,像一颗颗小太阳坠进黑暗。
烈火在酒精的助燃下瞬间窜起了高高的火舌,吞没了小屋原本的轮廓,屋顶的铁皮被烧得通红,终于整块坍塌,砸进火场,溅起漫天火星。
火柱瞬间拔高,直抵上层排污管,管壁锈蚀被烤得剥落,像一场炽热的雨。
吉哈诺后退到巷道尽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对面墙壁上。
对于大叔的感情:憎恨、感激、怜悯、敬重——四味杂陈,却最终归于“理解”。
这场大火,不仅是为了给大叔一个体面的安葬,也顺便给过去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一个彻底的交代。
对于今后的打算,那便是继续追逐自己那骑士的梦想,只是在此之前,他要自立门户,要靠自己在这片贫民窟独立生活下来。
这场大火最终焚烧了不知多久,天将亮未亮,火场终于归于灰烬。
蒸汽管仍在滴水,落在炽热的废墟上,发出“嗤嗤”白雾,像一场迟来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