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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梦,似乎只要闭上眼就会出现另一个世界,能让我永远地逃避现实;可是醒来之后还是身处这个除了痛苦以外一无所有的狗屎一样的世界里。
我似乎在梦中见到了父母,场景是某次家庭会议,我们围坐在桌旁……
“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怎么会不爱你呢?”
“对啊,所以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说话的是我的父母,说这话的理由我已经记不清……才怪。理由我记得很清楚,清楚到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不过实际上我可能只剩下几个月就可以去死了,真是个有效率的家伙。
我似乎提到过,本人有个姐姐。你不记得也无所谓,需要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家伙是个近乎完美的人类。
成绩好、长相好、身材匀称、想法前卫,是个各方面都比我强得多的人。我们之间没有矛盾,可能就她来看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错的,可是实际上我总是在心中将我和她进行对比。「如果没有她做得好,我就输了」这样的想法一直围绕在我的学生时代,于是我的学生时代就从来没有赢过。
久而久之,她变成了那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原因不在于她,而在于我,我只是自卑罢了。为什么要在这里提起我姐呢……因为当我结束梦境,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
“能听到我说话吗?”
很简短,也没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就好像是看到蚂蚁在搬运一粒芝麻一样不会被带动起任何一丝的情绪,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似乎在颤抖。
“……我为什么在医院。”
按理来说我是在家里晕倒的,那么我应该死在家里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结局之类的。
“我也不知道,是医院通知的我。”
“嗯……哦。”
“你身体现在怎么样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实际上我没心情听她说话,目光在病房里四处搜寻,想要留下一些画面储存在脑中,以后写作或许用的到。想到这里我莫名想笑,剩下的时间显然不够我写作了,哪怕是我的极限一天五千字,写完一本完整的书也得两三个月,更别提修改之类的杂事了。
当我终于将视线转向我身体右侧时,我看到了楚黎。亮银色的手铐反射月光,很温柔——如同温热的松饼上缓慢融化的黄油,如同竹林中敲打着竹叶的细雨,如同河岸边有规律的流水声。总而言之让我很舒服。
她趴在病床边上,后背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大概是睡着了。
“你在看什么呢?”
质问的声音将我身心的平衡打破,我迫不得已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她似乎对于我忽略了她这件事感到不满——我不知道她到底在不满些什么。
“没什么……话说,你刚刚在说什么?”
姐叹了口气,紧接着指了指我。
“你,身体怎样了?”
我只是得了脑癌而已……好吧,这也不是什么小事。
“脑袋出了点小毛病而已,也没有什么大事……话说我进医院的事你没给爸妈说吧。”
“没有。”
她没有继续说话,我也没打算挑起什么话题,反正我们两个也没什么好聊的。
“脑癌,没法治吗。”
良久,她小声地发问了……在我看来到也不是在问啦,因为她是用陈述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没错,干脆放弃我吧,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完全没救了吧。就算有救的,钱什么的……”
“可是……!如果不在乎钱的话,你希望治好吗……”
姐低下头,我生平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搞得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应付好了。我还挺怕死的,一想到死掉以后人生就结束了我就害怕的发抖。但是换个角度来看,我死了,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就像之前提到的家庭会议……爸妈之所以会说出那些话,就是因为我认为——如果没有我,他们这一生也就算是成功了。有一个堪称完美的孩子,身体健康,生活富足,喜欢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简直就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是我出生了。曾经我每天都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出生那么这个家庭会有多么完美,可是我出生了。
我的出生给这个完美的家庭结了一个又烂又蠢的结局,因为我是个各方面都没有我姐姐成功的废物,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自己从没有出生过。
现在……或许是某个超自然的力量发现了我这个不合理的存在,或许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总而言之我得了绝症命不久矣。如果我在这里死掉,一切就完美了。
“别开玩笑了,我真的不想花那些冤枉钱去买一条烂命。”
“烂命……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我只是自卑罢了,没必要多想。”
姐姐刚想说什么话,可是她张开嘴,颤抖了几下又闭上了;我别过头去,不知为何不忍心再看她了。一转头,一张人脸便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实话实说吓了我一跳。
“哦呀,你终于醒了。”
楚黎就这样在我身后,将脸放在我的后脑勺附近,她绝对是故意的!不会被人看见真好,这样也就不用在意别人了。
“你脸色很差哦,没事吗~?”
白兔女士硬是将手偶的脸塞进了我的视野中,那对灰黑色正反射着暗淡的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搞得我很紧张……
“怎么了?”
姐似乎察觉到了我不对劲,毕竟在其他人看来我刚刚大概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而已。
“没什么……那个,你也累了吧,倒不如去休息一下,明天天亮了再说吧。”
我停顿了一下。
“或者说你想直接和我断绝来往的话也可以,毕竟……”
“我明天早晨再来,你睡吧。”
姐打断了我的话后就离开了,没有给我补充和反驳的机会。话说回来刚刚那种话我也能说出口,还真是不一般的自卑啊……
“啊,原来刚刚有别的人在吗?”
“嗯……我姐。话说,我睡了多久?”
为了防止她在“姐”这一点上过渡挖掘,我及时切换了话题。
“从早晨昏过去一直到现在,其实也没有多久。”
从早晨一直到现在,也就是将近17个小时了吗。我看着挂在墙壁上的钟表,秒针一刻度一刻度地走动着;我的寿命也随着“啪嗒啪嗒”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消逝,或许……再过不久我就会这么不被任何人所发觉地死去。
真是讨厌的想法,可是我忍不住这样想。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浑浊,不知道是云遮蔽了天空,还是太阳快要升起来了。不管哪个都和我无关就是了,因为我就快要死掉了……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你在伤感些什么?”
楚黎晃了晃手铐,一幅不能理解的样子。
“人死之前都会伤感的吧,毕竟要死了啊……更何况我还是个什么都还没做到的废人,不就更该伤感了吗。”
“是吗……不对吧?”
楚黎站起身,她伸了个懒腰,似乎是因为坐得太久,后背传来了“咔咔”的声音。她伸出右手指着我,用很大的声音开始说话——
“为什么死掉之前会伤感,死掉本来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活着的东西都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死亡,所以死掉根本没什么好伤感的吧?”
她顿了一下,又用左手大拇指指向自己。
“我能够平静地接受一切,因为我清楚地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是完全不公平的。根本没有所谓的平等的起跑线,不管是才能也好,家境也好,寿命也好。纠结这种事情根本就没有意义!既然属于自己的时间就那么多,那就接受就好了,这是很清晰明了的事。”
楚黎似乎确实是这样想的,她的表情中看不出一丝戏谑。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她的话来看——我人生的时间总数是26岁零8个月,而我已经使用了26岁零4个月,所剩下的时间大概只有四个月了吗……?
“况且你之前也不是碌碌无为,我会帮你的。”
楚黎露出了一个相当靠谱的笑容,这样的笑容……简直就像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某样东西一般。我一直都在寻找的——归处。用简单的,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救赎。
实际上我对所谓救赎的定义很简单,那就是能让我不计后果地说出心里话,或者是我主观认定的「可以在这个人面前放心地大哭,不用担心丢脸」之类的人就是我的救赎。可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能救赎我的人。在某些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幼稚,会想要否认自己,可是过不了多久还是忍不住地去幻想——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如果某一天真的我们相遇了,届时我的人生大概才算是开始。然后现在我的人生快要结束了,编出这样剧本的人真是有够恶劣。
时间来到次日。
我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拿着名片,想要给昨天那个编辑打电话,电话号码已经输好,可是按下拨通键的勇气却迟迟没有出现。天已经亮了,实际上现在已经九点多了,按照我之前的生活来说,九点已经打卡上班了。
“你倒是打啊……名片都快被你握化了。”
双手一直在发抖、出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名片确实要被我握化了。可是我没有打通电话的勇气,一想到书可能会被否认,我就觉得……自己可能会直接死过去。
“楚黎……你…你能帮我打吗?”
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总觉得再过一会脑干也会跟着颤抖起来。要死了。
“你认真的吗,我可是压根就没法跟你能看见的人对话啊,再多思考思考好不好?”
“是啊,是啊……对不起。”
我甩下已经黏在我手上的名片,将手机的圆角抵在太阳穴上。这样的机会在我余生大概不会再有了,如果错过的话我绝对会怀恨而终,变成幽灵飘荡在城市的上空——一个幽灵,一个小说家的幽灵飘荡在……抱歉。
总之我的意思是电话是肯定要打的,可是……
滴——
楚黎偷偷将手指伸到我手机的屏幕上,按下了拨通键。实际上不光是手指,由于手铐的缘故,她的脸距离我也很近,近到我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在我能够回忆起的记忆里……距离一个人这么近还是第一次。
“感谢我吧,这可是我借给你勇气哦。”
她接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幅卖给我一个天大的人情的模样。我连忙接过手机,电话已经接通了。
「喂,请问是哪位?」
电话里的声音和现实里听起来不同,要更加疲惫和焦躁……好吧,这肯定不是电话的问题,大概是本人就很疲惫吧,社畜真是可怜。
「您好……我,我是昨天那个…额……怎么说呢?」
我看向楚黎,试图向她求救。她将视线转向窗外,完全无视了我。喂喂喂,未免也太无情了吧?!
「昨天的……呜嗷,难不成是秋霁老师吗?!」
那声【呜嗷】是闹哪样啊?
「嗯,对……就是我。」
「您给我打电话也就是说……同意了吗!」
对面的声音明显兴奋了起来。听到对面很开心的我心情逐渐放松了下来,既然她很开心……也就代表出版是有希望的吧?对吧对吧!
「嗯,请您务必……」
「喔嘶!感谢秋霁老师的信任,请全部交给在下来做!」
她打断了我。未免也太富有热情了,那本书真的有那么好吗?
不,为什么我会怀疑起这种问题来啊……这不是我写的书吗,简直就像是质疑孩子的父母一样,刚刚的心声要是被《Blue Moon》听见了,她也会很伤心的吧。
「话说,秋霁老师您现在在哪里,在下要过去具体详细……啊,也得先联络好部长。呜……总之先告诉在下具体的位置,在下一会儿就到!」
「位置……好像是第一人民医院来着。」
对面火急火燎地挂断了电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我最后一句话。
不过,感觉不错——自己并不是没有用的人,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我放下手机,身体也随着手机脱手而整个瘫软了下来。大概是抖累了吧。
“结果如何?”
楚黎掐着腰站在我病床前,如果现在有一阵风吹进来将她银色的长发扬起,那想必会是一幅相当好看的景色,可惜窗户是关上的。
“托你的福,对面似乎很积极的样子。”
“什么叫托我的福,有时候太谦虚也会引人反感的。”
“我……好吧,总之谢谢。”
心脏像是经历一周工作后努力摆烂的我一样减慢了跳动的速度,我放空大脑安心地陷入了病床中。不得不说,病床上堆着的两个松软的枕头真是舒服,不知不觉间我又产生了一丝疲惫感。为了摆脱疲惫感我开始和楚黎说话。
“话说楚黎……你是怎么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那全部都是本小姐的功劳好不好?”
白兔女士旁若无人地——在它眼里看来周围的确是没有人——大声嚷嚷着,在我眼里这种行为就像是一直表现得很慵懒的孩子某一天突然擦了擦饭桌,用沾了点油渍的毛巾向母亲邀功一样,既丑陋又可爱。虽然这么比喻对白兔女士来说属实是不太礼貌,但是……我本人很喜欢。
“是吗……那还真是感谢。”
“到也没什么好感谢的…你听我说啊,当时我将你拖到楼下的时候,你的身体突然飘了起来,幸好我抱……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就跟不上你了。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什么超能力,后来才反应过来是救护车来着。这样看来世界上果然还是有别的人存在的,只不过我们被抛弃了所以看不见而已。”
白兔女士说了一大堆话,结尾又回到了「被世界抛弃」这个话题上。说到底她们所强调的被世界所抛弃,也就是看不到别人这件事吧。在我看来这非但是抛弃,反而是恩赐也说不定。比起每天被人的目光所处刑,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或许……
我尝试在脑中幻想了一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大楼、游乐园……那些令我恐惧的地方在失去生机之后好像变得更加骇人了。
“看不见别人……会很痛苦吗?”
白兔女士愣了一下,它挠了挠头发,紧接着楚黎又回来了。尽管她们是同一个人,但是只要稍微添加一点想象——被我问倒的白兔女士红着脸将楚黎拉到身前,自己则是红着脸躲在楚黎身后。呀,真是有趣的场景呢。
“看不到人其实无所谓,反而人「消失」了会少很多烦恼。我所感到困惑的是…平日里那些存在着人的光景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一开始的时候每到晚上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她看向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因为似乎鬼也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当初遇到你……我第一反应其实也没有把你当人,还以为是个人偶呢。”
我笑了几声,紧接着病房门口传来了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我看向声源处——姐正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她手中提着的慰问品掉落在地上,刚刚就是那些慰问品的声音。
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什么会是这幅反应,几秒后我才缓过神来——她看不见楚黎。刚刚的我在她,不,在任何人的眼里都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你在和谁说话……?”
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变回了我熟知的“姐姐”的形象。她将散落在袋子外的水果之类的东西又塞回袋子里,我本来想下床帮忙,但是一动身就头晕目眩,最终还是没能起身。
“怎么了,有人来了吗?”
我给了楚黎一个眼神,她安静了下来。实际上有那么几秒钟白兔女士冲我摆了个鬼脸,但也仅限于此了。
“早上好……”
“嗯,话说你刚刚是在?”
姐姐没打算放过我,她要刨根问底。只能扯谎了吗,可是我撒谎的水平实在低下。如果说埃勒里·奎恩*是逻辑之神的话,我就是他皮鞋上的划痕,没有半点逻辑思维可言……这是什么烂到家的比喻啊?(*: 埃勒里·奎恩,美国著名本格推理小说作家兄弟,代表作有国名系列,悲剧系列等,其开创了合著推理小说的先例。)
“额……你知道《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吗,里面的主角欧维经常在他妻子的墓前自言自语…之类的吧,我想要呜!”
白兔女士用力扭了我的手背,很痛……
“是吗,那就无所谓了。”
姐姐别开脸将袋子里的水果之类的东西放到床头柜上,是香蕉橘子一类好咬的东西,真是个细致的人。
塑料袋噼里啪啦的声音结束后我们两人也没有开始说话,不知道她是不想说话还是不知道怎么引起话题。实际上我真心希望她和我能够断绝关系,我的存在只是添乱而已,除了添乱以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昨晚的事,我必须再和你商量商量。”
良久,她开始说话。此时的我正偷偷地将香蕉递给一旁坐着的楚黎,她能看见香蕉……令我好奇的是她是什么时候能看到香蕉的。等会儿直接问问好了。
“嗯……”
“症状我也听医生说过了,似乎是只能够保守治疗延长寿命。”她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橘子,“你的想法是什么。”
“放弃我。”
她停下了剥橘子的动作,叹了口气。
“那爸妈怎么办。”
“如果我治病的话,爸妈怎么办,钱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不明白,如果是我认知中的姐姐……如果是我所希望的姐姐,应该会比现在这个颤抖着将橘子送入口中的人更加果决更加帅气才对。明明我希望她像往常一样什么感情都不要流露出来,那样我就能更加心安理得地度过腐烂的人生了,可是她这幅样子……未免也太卑鄙了吧……
“为什么啊……明明一直都不是这样的,你这算什么啊……”
“你突然说什么——”
“把我比下去不是你最喜欢做的事吗,现在你连命都比我长了,难道不应该开心吗……别摆出这样的表情啊!把我当成什么了,乞丐吗?就当是我求你了……别再向我施舍你那些没用的同情了…就当我求你了……”
我尽力控制住音量,以免打扰到医院里的其他人。刚刚说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她能放弃我。
姐姐的橘子掉到地上,因为已经没有皮所以不抗摔,好像是从高楼扔下去的尸体一样烂掉了。透明的汁水顺着地板砖的缝隙流得到处都是。
“是吗……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她缓缓起身,朝病房门外走去。当她的前脚掌终于要离开病房的范围时,姐姐停住了。她用很小的声音,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我说——
“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关系不错……对不起。我还会来的。”
我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虽然我看不见我的脸,但是我大概知道它已经涨得很红了。我讨厌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收场不可呢……应该会有能够更好地解决这种场面的办法吧,为什么我一定要说那样的话呢。
为什么我这种人会出生呢。
真是不幸……会有我这样家人的人,真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