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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发问了,第一问便是如同核爆一样的终结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结合上文我们都能发现——我之所以在这里,全是因为我说话没有过脑子。糟糕透顶,现在怎么办,要全盘托出吗?
怎么可能,她肯定不会信的!我的目光在姐和楚黎之间飘忽不定。楚黎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遇到熟人了吗?”
我用很小的幅度点了点头。她难道要帮我出什么好主意吗,我现在的希望就全在她身上了,加油啊楚黎!
她靠着旁边的柜子自顾自地看起了戏。
现在希望就全在我自己身上了,加油啊我自己!
“额……兴趣爱好?”
“你的兴趣爱好是Bra吗,我可不记得你有这样的爱好。”
“每个人都有点秘密的嘛……大概。”
姐叹了口气,她一幅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夺过了我手里的内衣,紧接着径直走向收银台。我跟了过去。
“就当是出院的礼物了……听好了,”她将手提袋塞进我的手里紧接着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多考虑一下治疗的事。”
说完后她转身要走,我将袋子又塞进了楚黎的手里,思考着现在要做什么。实际上我很想就这么结束与她无意义的竞争,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我想就这么拦住她,然后聊聊天什么的……但是,总觉得如果这样的话,我的人生,我之前的人生,就很轻易地被否认了。我不要这样。
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姐姐,毕竟……毕竟是我姐。
“姐。”
她转身,看着我,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眼眶有点红红的——我可以断定那不是眼影,她的眼睛纵使不涂眼影也已经很完美了,况且以我对她的了解来看,她不是那种出门会好好化妆的女性。
“怎么了?”
“……就是,照顾好爸妈,对不起。”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拉着楚黎离开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听我说完那些话后是什么反应,我的故事就是这样没头没尾,就好像是大多数人的人生一样。所以说,到底是谁会看这种无聊透顶的故事呢……我完全想象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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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在看独角戏一样。”
“是啊,真是有趣。”
楚黎和白兔女士一唱一和地聊了一路了,我不知道她是就刚刚选内衣时那件事来反攻我,还是单纯的性格恶劣,不管是那种都糟透了。
“……楚黎,你有姐姐之类的吗?”
“哦?嗯……算是有吧”
楚黎的脸上轻易地蒙上了一层阴霾。
“什么叫算是啊?”
“我也说不清啊……总之别问了。”
看样子她和她姐姐之间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楚黎家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上许多……我都不知道能否称为“楚黎家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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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摘下了口罩,房间里的空气要比我出去之前安静不少。空气和我一样也需要一些个人空间,正所谓距离产生美。
“窗户可以关了吗,好冷哦。”
楚黎一边抱怨一边脱鞋子。她脱鞋的时候没有解开鞋带的习惯,所以鞋面松松垮垮的,不过到也可能不光是不解鞋带的问题。光是看鞋底的磨损程度就能看出这鞋子一定已经穿了好久了。
我将鞋子整理好并且喷上除臭剂后便径直走向窗户——窗外是一片灰蒙蒙没有生机的景色,毕竟现在已经是深秋了,那些赤红色的叶子也已经变成尘埃不知道飞往哪里去了。每次看到这幅场景就会觉得难过,但是越是难过就越是想看,这大概也是一种带有愉悦感的自残行为,就像吸烟喝酒一样。
“窗外有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呢。”
“景色,好看吗?”
“有点单调。”
我不知道她明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在盯着窗外看,就像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将身体的一部分藏在手偶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被一件又一件不明白的事情扩宽了。我乐在其中。
“你还记得我昨晚说的,要讲的有趣的故事吗?”
“记得,可是你今早说很无聊所以不讲了。”
“我可没说不讲……我只是一直在思考到底怎么讲才能不像是在无病呻吟。”
“看不见别人就已经是最大的病了。全部抱怨出来心情会好很多的。”
“你偶尔也会说一些很中听的话嘛……”
“只是偶尔罢了,就像是攒钱买东西一样。”
“什么啊,好怪的比喻。”
她开玩笑似的用正拳锤了我一下,又陷入了沉默。紧接着我们两人一起陷入了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如果是不和的人之间陷入沉迷就会很尴尬,可是这种情况……是一种很协调的沉默,就只是谈话结束了于是自然地沉默了下来一样。
窗外逐渐变得黑了起来,最后完全浸没于黑夜之中。远处亮起的一扇扇窗户,就像是一颗颗星星,它们一起构成了我未曾见过的星空。说来也是奇怪,在白天的时候高楼组成一面墙,阻断我的视线;到了晚上,却又变成了星空,好像还有很多的无限可以给我探索。
真是狡猾啊。
“想听我的故事吗?”
“你愿意讲吗。”
“想听的话,就离我近一点。”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我只是想让你离我近点而已呢?”
她看着我,表情上分辨不出来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我迟迟没有动身,她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接下来的,便是她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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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海中最古旧的画面是蒙上了奇怪滤镜的垃圾场,我似乎是在那里生活。至于那里是不是垃圾场,我并不是很清楚,或许只是长得像垃圾场而已。
那里的一切我都记不清,因为我那时候实在是太小了,可能只有三四岁而已。我当时似乎是坐在某处的空地上,正用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我当时并不识字,画的东西我也完全记不住了,倒不如说我竟然还能记住我当时是在画画也算是个奇迹。这时候,一辆面包车从我身旁驶过,一开始我大概是没有当回事,直到它停在我面前,我都没有过离开的打算。
车门打开,两个光着膀子的大汉从车上下来,一人将我抱起扔进了车上,另一个似乎是望风的。整个流程之快可能用不了十秒钟,后来一想那两个人大概也是老手了。车上有股难闻的味道,当时的我并没有哭,因为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连那些人我的眼蒙住时我都没有反抗。
现在想来,就算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反抗也无济于事,甚至有可能被杀掉,人贩子的事谁说得清呢。车行驶了很久,味道和颠簸都惹得我想吐,这时候我才萌生出恐惧的情绪,开始想要弄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偷偷地将蒙眼布拨开,眼前的景色清晰了起来:
两个没有穿上衣的男人与我并排坐着,正在开车的是穿着蓝黄色格子衫,戴着眼镜面色凶恶的男人。我从后视镜中勉强能看见他的脸——就算是说他杀过人我都不会惊讶的。
真正令我惊讶的是当时的我,我竟然开口说话了。
“你们是谁?”
当然我当时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不知道具体是哪里的方言。左边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右边的人则是粗鲁地系紧了我的蒙眼布。他们三个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也不敢再继续发问了。后来又陆陆续续有几个孩子被绑到了车上,他们都大哭大叫着,结果要么是被胖揍了一顿乖乖闭嘴,要么是直接被打晕过去了。
最终,当车平稳停下时,只有我一个人是能够走路的,另外几个人大概是被抱下来的,或者说就像是在工地上扛麻袋一样扛下来的,谁知道呢。
在那之后我们又被关在一间狭窄的黑屋子里,有的人一直在哭,哭得很大声,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就连他正常的说话都像是在嘶吼。我虽然没有哭,但是精神却很疲惫。在那间漆黑的充满着汗臭味,排泄物臭味和呼吸浑浊味的狭窄的屋子里,我甚至无法入睡。
在一开始,我极力想要让自己睡着,因为醒来的时候时间往往已经过了很久,可是当我真正入睡过一次之后……便不想睡觉了。那个房间里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生物与我们共存,如果不随时提防着他们,就会被他们当做食物。我是幸运的,醒来时那只老鼠还只是在我身上试探,并没有下口。
况且,在那个小房间里就算是过了很久也无法察觉。人贩子送来的食物很快就会被分掉,如果不时刻保持清醒就只能饿肚子,或者是被老鼠吃掉。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哭的人无非都是在喊“我要回家——”或者“爸爸——”,“妈妈——”之类的,并没有人打算逃出去,而只是大喊而已。我觉得逃不逃出去都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就只是蜷缩在墙角,偶尔驱赶一下身旁的老鼠,偶尔去抢一点吃的,仅此而已。
就这么过了很久,可能是几天后,一些人被带走了,我再也没见他们回来。大概是找到下家或者是被处理掉了,就结果而言我希望是前者。后来,再到后来,就只剩下我和另一个人了。另一人同我一样,是个女孩子。她有着一头亚麻色的短发,眼睛很大,看上去很可爱。她之所以没有被买走,唯一的原因便是她胆子太大了,或者说是有反抗精神之类的,都一样。
她是这群孩子里唯一一个有过想要偷偷跑出去想法的人,可是纵使一个人再怎么有勇气,想要反抗一群人还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要反抗的是一群恶棍。她理所当然的被发现了,然后被揍了一顿,扔回房间时已经快要断气了。当时房间里包括我在内还有七八个人,除了失去意识的一两个以外,剩下的看到被揍成这样的女孩都在小声抽噎。我喂了她几口水,本以为她会死,但是最后她还是活了下来。在那之后她也没有打消想要逃出去的想法。
我当时出于害怕,没有和她相处,所有人也都不敢靠近她,害怕受到牵连,所以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后来一般叫她楚思,不过那是被买走之后的事了。
将我们买下的人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她长得很像那个小房间里的老鼠。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年龄,连她身边的人我都没有见过。她家里的墙壁是洁白的,家具是统一的灰色,看上去很压抑。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楚黎,懂了吗。”
她握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握住我的肩膀,对我说到。那个孩子站在我身后,她瞪着老太太。老太太走到她身旁,又握住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能够吸取她的魂魄一般。良久,老太太才缓缓开口。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楚思。”
“我有名字!”
她挣开老太太的手,而老太太双脚分开站稳了身子——一巴掌甩到她的脸上。在她被击倒后,老太太连续在她的脸、小腹、胸口又踩又踢十几脚。
“楚黎。”
老太太平静地叫出了她给我取的名字。我颤抖着答应了。她很满意,轻轻瞥了我一眼,就好像刚刚的事未曾发生过一样。
“楚思。”
女孩没有回答她,倒在地上的女孩嘴里呢喃着什么,我勉强能看出来——「我想回家……爸爸…妈妈…………救命…我想回家——」
她看上去很不好,恐怕接着再被打一顿就会死掉。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什么动作都无法施展,我只能看见……看见那个老太太又抬起了脚,然后……
后来,我成为了老太太的女儿。
她偶尔会因为我做错了事而殴打我,因此我从来不敢违背她的命令。我想在她看来,我是个人偶一般的存在,让我做什么便会做什么,不让我做什么便绝不会去做什么。为了活命,我一直都是这样,像个机器人一样活在她的视野之下。
这样的生活就这么一直到我上学的年龄。
我被她送去了学校,本以为能就此离开她,可是第一节课上课时……她缓缓走入了教室,走上了讲台。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
因为她,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话,我甚至连逃离她视线的机会都没有。在班里也没有人会与我说话,因为有人似乎看出来了——那个叫楚黎的是班主任的女儿,就是因为她班主任在下课的时候都坐在班里。
我理所应当的被排挤了,于是下课时我便坐在座位上发呆,上课时便浑浑噩噩地听课。就连上厕所我都会忍到晚上回到老太太家里再上。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六年。
初中时,我终于不会在白天上课时遇见她了。这时,我才真正的开始活着。尽管我还是不擅长交际,但是确实有人愿意与我说话,后来我才知道是得益于我的长相——在那个人的监管下,我的身材匀称,举止得体,再加上我性格的原因,与别人对话时还会有一些羞涩,这似乎很符合某些人的遐想。不是我自夸,本人在初中时也算是相当有名的美少女。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很快,我就开始上高中了。
老太太的行动力和她对我的掌控力一样恐怖,她似乎是听到了我初中时在学校的谣言,比方说恋爱或者是什么的。一些无聊的人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力,声称自己在和那个楚黎谈恋爱,实际上我压根就未曾注意过他。
我想这个传言在一开始就传进了老太太的耳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做。我以为她变得开明了,我以为我们以后都可以相安无事,甚至我还有可能给她养老送终——实际上她一直在准备着高中老师的考试。
她对待自己像是对待我一样严格,在我看了都觉得毛骨悚然的高强度学习下,她竟然真的考得了高中老师的编制,摇身一变从小学老师变成了高中老师。
于是又是熟悉的发展,我又被排挤了。这回的理由是——「仗着自己妈妈是老师就目中无人」或者是「都是因为她,那个班主任就连下课都坐在讲台上盯着我们!」
我觉得无趣。我觉得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很无趣。逐渐的我也不想再和人交流,也没有可以交流的人,我强迫自己将全身心都投入了书本中,在看着那些印刷字的时候,能短暂的麻痹我的心灵。但是实际上,我不喜欢看书。
比起看书,我更喜欢音乐。一天中我最享受的时光便是眼保健操和大课间,因为那个时候有音乐。不管是什么音乐,只要是有节奏的东西我都很喜欢。音乐就像是肾上腺激素,能帮助我快速摆脱不良的情绪。有一段时间我学会了吹口哨,但是因为那个人不喜欢,所以我便不敢再吹了。
高中的高强度快节奏学习导致时间过得很快,三年转瞬即逝。毕业典礼那天,我没有回学校,独自一人待在家里。
在这个时候,我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干脆逃走好了,反正她不在。
于是我逃走了,很简单地就逃走了,顺利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什么都没有带,什么也没有想,就这么顺着大路前进,一路小跑,最后竟然来到了海边。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原来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活着」这样的情绪。不过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好事。走进人群后,我便开始害怕别人的目光,开始厌恶恶臭的气味。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倒不如你们都消失好了!”这样的情绪。
我一步步走到海边,这才知道海滩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人,全是因为今天晚上会放烟花。似乎是为了庆祝某座建筑的落成而放的烟花。
我找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坐下,海浪的声音很好听,海水的味道也很新奇,放眼望去不曾有阻碍。我或许可以一生都生活在海边,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在海滩边上坐了许久,等到天完全变黑我才反应过来。这时候,烟花已经开始了。巨大的爆破声与耀眼的光芒,让我感到害怕——我想要离开这里。
烟花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可以说是恐怖。我一生中除了怒吼未曾听到过这般巨大的声音。我抱着头,蹲在原地,目光飘忽。最后,我的目光扫过了一个人,虽然只是扫过而已,但是他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我觉得,那个人是我的同类——他的表情和体态似乎和我没有什么区别,都充斥着厌恶别人和被人厌恶的气息。
于是我求助似的想要靠近那个人,紧接着一瞬间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不知道几天后的早晨了。我身上的衣服被烧焦,皮肤上也有些奇怪的,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纹路。走到城市中后,镜子映出来的我的头发和眼睛竟然都变了颜色——原本的黑色头发和棕黑眼睛都变了色,头发变成了白色而眼睛则是变成了蓝色。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时候我很快反应过来——我被世界抛弃了。
一开始我感到无助,甚至是在大街上哭了一会,希望有人能够发现我,但是转念一想,我又不喜欢人,为什么还要希望别人能发现我呢?
于是乎我开始一个人在城市中生活,自由自在地生活。我在CD店里听回收来还没有整理的旧CD,在面包店和咖啡馆里乱逛,在商场里试试自己喜欢的衣服,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与满足感。
可是满足感消退后我仍然会想——我是被世界所抛弃的人。
在小区里看不到人,在大街上看不到人,在商场里看不到人——我真的还活着吗,我该怎么去证明自己此刻正存在着呢……
于是我离开了原先居住的城市,我想要找找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和我一样被抛弃的人,有没有我的同类……路上,我在一处垃圾场逗留了一段时间。我感觉这里很熟悉,说不出的熟悉。在这里,我邂逅到了白兔女士,她不是人类,所以我很喜欢她。
我们在路上偶尔聊天,偶尔沉默;饿了就去便利店,累了就索性睡在大街上。这样的生活就这么持续了五年。
在某座陌生的城市,在某个夜晚,我还在街上游走——带着从看守所里摸出来的手铐。如果能找到同类的话,就这辈子都和对方绑在一起好了——我这么想。在我路过某个河滨公园的时候,陌生的呼吸声吸引了我。
我走近,看见有一个和我散发着相同气味的人,正在上吊自杀。
我悄悄靠近了他,并且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演练了数百次的话——
“你也是被世界所抛弃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