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晚,我做了个怪梦。梦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醒来时我喘着粗气,心脏跳得也很快,感觉像是差点死掉了一样。
从梦中惊醒时,天还没有亮。我回想起睡觉前楚黎说的话——她说她想回家看看。我想不通,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想要回到那种地方。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她想回的不是那个女人的所谓的家,而是故事的开端——那个垃圾场。根据作家的直觉,接下来的剧情就是我和楚黎回到垃圾场,成功找到楚黎的家人;楚黎恢复正常,我在正能量的驱使下接受治疗并且解开心结,最后多活了好几年,在亲人和友人的关怀下去世。
幸好我的人生不是合家欢小说,不然光是想想这样的垃圾剧情我就要吐了。我翻了个身,面向床的方向;此时手铐突然晃了晃——是楚黎。她也没有睡吗。
“你醒了吗。”她问。
“嗯,刚醒。你没睡?”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炸鸡。根据你做的炸鸡来看,这一定不算是生活在垃圾场的家庭可以吃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或许垃圾场,并不是我一开始生活的地方,我生活的地方应该会更好才对。”
“什么意思?”
“一个女孩,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某一天她走失了,迷路到了垃圾场中,由于过度惊吓她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以为自己一直生活在垃圾场里。过了几天,她被人贩子拐走了。你觉得这样的故事如何?”
“……我不好说,感觉很蠢。”
她干笑了几声,转过身来从床上俯身看着我。那对蓝色的眼睛真的很美,美到我不愿意去描绘它们,只希望它们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楚黎看着我,她开口了。
“那么作家先生,你觉得事情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也很蠢,写不出比你的版本更合理的东西。”我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说,“或许回去看看,就都迎刃而解了。”
“……或许吧,晚安。”
很快,房间中就只剩下了平稳的呼吸声,我却又睡不着了。尽管我之前嘲讽过那个凭我作家直觉想出来的故事,但是如果一切都能按照那个来发展的话或许会好很多,至少对于楚黎来说。她作为一个人,经历过的东西实在匪夷所思,令我都感到同情,如果在我死后她还要继续流浪的话,就太可怜了。届时连白兔女士都会离她而去……我是造成她未来孤身一人的直接原因;所以如果是我,如果只是我消失的话,算不算是及时止损呢。
我不明白,我还没有博爱到会为了一个人去死的地步。
在那之后我迎来了日出,时间来到次日。
见到许久没有见过的清晨的阳光,我并没有清爽的感觉,疲惫大过一切。我不断在想一些没用的事,浪费自己的精力,但是如果放弃思考我又会产生负罪感,这样实在是太痛苦了。
在饭桌前,我想起了一些事——楚黎没法坐车,如果我们只能走路去垃圾场……那未免也太可怕了。我一开始认为她至少能看到自行车,可是事实证明只要是代步工具她都看不见。我又想起来我们是怎样从医院坐车到家的,向她提出这个建议后紧接着便被否决了,理由似乎是如果和我抱的太紧的话白兔女士会不高兴。
总之,最终决定下来的便是走路去垃圾场,据她所说那个垃圾场距离这里并不是很远。原来家附近有垃圾场吗,这种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家附近的路我只熟知两条——一条通往书店,一条通往公司。
由于是步行,我没有准备太多东西,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瓶装水。
“那么,出发!”
楚黎一幅要去野营的小孩子的模样,光是这样看上去,完全无法想象她真的经历过那些事情……可是我确信她经历过,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怎么了,你怎么一点干劲都没有啊?”
“怎么可能有干劲啊……我这辈子都不会对出门这种事产生干劲的。”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人所以可以放心说话。
“为什么讨厌出门?”
“就算出门也不会有好事发生。这个时代的人,只要心理没有问题就可以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只要有网络就不会饿死、不会无聊、不会错过什么大事;我反而无法理解动不动就嚷嚷着要出远门要旅行的人。曾经我读过一本名叫《卡哉之旅》的三流小说,主角竟然一直在旅行,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只是在躲避交际吧。”
她一句话就将我尽力隐藏的事实说了出来。是的,我不出门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不想和任何人产生交际。交际是一种费时间费精力的东西,尽管它对于某部分人来说能带来不错的收益,但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我害怕交际,也无法维持人际关系,所以为了防止最后闹到大家都不痛快,还是一开始就不交际来的好。不过这种事情她是怎么知道的,总觉得她什么都知道,在她面前就像是裸奔一样,真令人不爽……
“我们是一类人,你瞒不过我的。”
“随便窥视别人的内心会被讨厌的……”
如果她能随便看穿别人的能力不是只作用于我的身上,那她一定可以当上首屈一指的心理医生。说到底我们其实不是一类人,她现在的性格是生长环境导致的,而我是天生的;真要把我和她当做一类人的话,对她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工作日早晨的街道上很热闹,非机动车道上有上班族和学生,至于机动车道上那些车会开向哪里我完全不知道,或许也是上班族和学生只不过职阶更高吧。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时便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情绪——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也有别人正在活着啊。
“街上有很多人吗?”
“有,不过我们边上没有。”
“怪不得呢。”
我想她的“怪不得”指的应该是我没有紧张过度导致休克这件事。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是也没有多夸张,我真的会休克。
路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楚黎没法被人看见所以也不会发生那种在轻小说里很常见的所谓“混混搭讪”情节。
我们饿了就吃饭、累了就休息、无聊了就聊天,我得承认,自己的生命在高强度行驶了二十多年后第一次迎来了完全意义上的放松;就连白兔女士的事都被我甩到脑后了。上一次这么放松还是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不过这样的感觉在次日就消失了。
感觉今晚会做个好梦。
·
宾馆的双人房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订,真是人性化;我一开始是这样想的,但是当我真的看到那两张床时——难不成这两张床之间隔了个东非大裂谷吗?我的脑海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是啦,这样对于不方便的人来说确实挺方便的;可是对我来说……将手伸出床外一整晚是约等于截肢的。
“铁链要是有伸缩功能就好了……”
“哪有这种好事啊。”
楚黎一幅“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就是她随便将我们铐起来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手腕被磨到已经没有感觉了,这倒也是好事,有感觉的话一定会很痛的。
“那……要把床推近一点吗?”
她指着两张床之间的空隙,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看出气氛不对劲的我干脆了回绝了这个建议,并且将被子铺到了地上表明只有地板才是我永恒的伙伴这样的决心。楚黎耸了一下肩膀,忽略了我的个人意志前往了浴室。
夜晚,相安无事。
次日我被闹钟叫醒,楚黎正……不,那是白兔女士。我的困意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因为白兔女士正盯着我。看它那副模样一定是盯着我看了一整晚,想着到底怎么杀了我才能不留痕迹。
“早上好……”
它率先打了招呼,但是看那双没有任何精神的双眼……糟糕了,我好像不经意间将她惹恼了。
“怎么了吗?”
“哈,哈,你这家伙还有脸问怎么了啊……”它从床上站起身,因为手铐的关系我的手臂也被拉了起来,“你根本没有去想我给你说的事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没有一上来就先给我一拳,但是等它的话结束后……还不如给我一拳。我确实将白兔女士给我说的事完全抛到脑后去了。我不敢去看白兔女士的脸,因为总感觉很对不起它。
“唉……能告诉我,带楚黎回来的原因吗。”
它没有责怪我,我早该知道的——在它眼里,楚黎的优先级比自己要高得多。它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会消失,而是消失以后楚黎该怎么办。我显然不是个能让它产生信任感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我是个靠谱的人又能怎样呢,自己的生命终究也就只剩一点点而已了,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因为我相信她那晚所讲述的……可能存在的故事,如果她喜欢自己的亲生父母的话,说不定能看到他们。毕竟我也活不久了。”
“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有原谅你的可能性。”
白兔女士走下床伸了个懒腰,我站起身,默默地看着白兔女士,心底产生了疑问——
“……你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消失吗?”
“哈?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就当是给我做参考……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正在死去,偏头疼或者是反胃这些感觉几天就适应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有哪些症状是癌症导致的,那些不是。如果在某天突然死掉的话…”
“唉,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消失。人是能够察觉到自己的死亡的,你没有感觉,大概是还没到时候吧。”在洗漱的时候,它又补上了一句,“虽然不甘心,但是说不定你还能活很久,所以不用担心。”
我想它大概是在安慰我,但是它的脸上确实存在一丝嫉妒。在我就要死掉的时候,也会这样去嫉妒那些还好好活着的吗……大概不会吧。
从宾馆出来时是上午八点半,街上的人已经多起来了,尽管这里并不是什么发达的地段。但越是靠近楚黎所说的地方,人不减反增。我环顾四周,这附近明明是建筑工地,哪里看得到垃圾场的影子。那么现在就只有两种可能了,一是垃圾场已经被拆掉转而投入开发;二是垃圾场周围会建造一处以垃圾场为中心的主题乐园。我个人认为第一种说法更靠谱一点。
“楚黎,你确定这附近有垃圾场吗?”
“嗯……确实不像啊,我上次路过这里还是两年以前。”
“喂喂喂,这么一点路你竟然走了两年吗?”
“我可是一边玩……额,一边寻找人的踪迹一边前进的,怎么可能走得那么快呢?”
“我不觉得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于是继续前进,我们的周围彻底变成了施工现场。看不到垃圾场。地表的状况不容乐观,想要寻找原先建筑物存在过的标记并不容易,地面还没够铺沥青或者水泥,完全是土地最原始的状态。
“完全不见了呢……”
“是啊,不过额,你看,有这么多人呢,总能找到点线索之类的东西吧?”
“是吧……嗯。”
我们两个人继续在工地上乱逛,因为所处的地段实际上并没有施工、也没有被蓝色的铁皮墙包围起来,所以并没有人阻拦我。
“这里以后会盖什么呢?”
楚黎张望着四周,我有点好奇她眼里的景色。
“以后会开发成新的住宅区,刚刚的告示牌上写的。话说,现在的工地在你眼里看来是什么样的,你应该是看不到人的吧?”
“嗯,工地上的东西被我看到的时候是静止的,我看不到的时候又偷偷地工作。简直就像是躲着我或者说……是在排挤我一样。果然我不过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嘛,真是好笑。”
她干巴巴笑了几声,与其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咳嗽还差不多。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就只能站在她旁边束手无策。
我想向周围的工人们打听一下,是否有施工之前的信息……可是做不到。光是出门我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想象自己向别人搭话,还要没有任何紧张情绪地一问一答,那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我做不到这种事。可是如果我不做的话,就没有人能做了,这是只有我能去做的但是同样也只有我做不到的事。
“我们去吃饭吧?”
楚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她解围似的提出了去吃饭的建议。
我发现从早晨开始,我就一直是被安慰的那个人。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我自己一个废物了,真是令人难过。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能会给别人带来困扰,我一直认为无能的人只会影响到自己,从没想过会给别人也造成影响。
最终,我还是没有和别人搭话。我们走回城区,随便吃了点东西;那天吃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很咸,有很大的味道,不过并不好吃,我不是那种只要有盐味就什么都可以吃的人。
吃完饭之后,我们回到了旅馆,不过一直都没有说话。我想找到一些能够帮到楚黎的方法,但是思来想去除了那片施工工地以外,我就只能去找楚黎提到的那个老太太,去向她打听出来人贩子的信息,再去找人贩子看看能不能问出来什么三七二十一……这不现实。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正常的开口对别人说话,总是在开口说话之前思考各种各样的东西最后失掉时机。况且真的说话了也不一定会发生好事,说错了话还会被怪罪……我讨厌和别人说话。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
我讨厌的应该不是说话本身,而是说话后无人应答的失落感。混在热闹的人群中,便以为自己和别人已经熟识了,可是当我真正说起话来时……才发现无人应答。每次都是这样,那还不如干脆闭嘴好了。
我想,白兔女士肯定也是在楚黎想要说话的时候出现的。我很羡慕她,能够一个人活着、能够不依赖任何人、能够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保持乐观,我也很羡慕她最后能孤独地死掉。好几年前,爷爷的葬礼上……他的遗体就摆在房间的中央,像是一场展览一般。人在最后竟然变成了展品,来哭丧的人先是大哭一气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在屋外说笑……一想到我死后也会这样,便真心觉得难过。
其实也没有必要担心,我认为我的葬礼上连为我假装大哭一气的人都没有。
总而言之,我说这些的目的其实就是……我很讨厌名为“人类”的这一系列行为,和别人搭话则会触发我的厌恶感,所以我才讨厌和别人说话。
“从刚刚开始你的表情就很丰富呢,发生什么了吗。”
楚黎的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她好像一直都这样。
“我在想……晚饭该吃什么呢。”
把在想的东西实话说出来的话,有种邀功的感觉……毕竟你看嘛,我刚刚在想怎么处理她的事情,如果直接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在邀功一样,我讨厌那样。
“是吗,那我想吃热干面。”
她表现得和平时一样,不过我能够看出来她似乎是在掩饰些什么——此刻的楚黎,看上去就好像是得知我身患绝症时的姐姐一样。尽管原因不同,但是装作正常的理由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不希望别人看出自己正被困扰着。就连看不到别人的她也会有这样的心态吗……不,导致她装作和平时一样的原因也许并不是她本人感到困扰——而是担心我感到困扰吗。
这样想或许是自我意识过剩,但是……如果真的是后者的话,那罪人就是我了。
“楚黎,你……没事吗?”
没出息的我根本想不到别的安慰的话,如果放到以前我绝对不会懊悔自己的笨拙,但是现在不同……坐在我身旁的,需要安慰的人是楚黎——是个已经被世界抛弃掉的人。
“我看起来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我摇头否认,自以为这样是最优解,可是根本不是这样。我完全理解错了她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我已经在尽力保持原样了,”楚黎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我想尽力保持平常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行……!我到底该怎么办……”
楚黎最后将视线投向我,但只停留一瞬,就偏离开了。她垂下头,默不作声。
“哭出来的话会好受很多的,哭不出来就多想想伤心的事强迫自己哭出来,哭完之后就好了。”
“我做不到那种事……我不喜欢哭。”
看着她的样子,我莫名烦躁了起来——我想起了被生活中各种细小的压力累计起来而被压垮的我。那时的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之前好像提起过,是一种被我称为“救赎”的东西。我将能在我想要哭的时候能给我安心感,让我安心大哭的人称为“救赎”。只不过我这一生到目前为止都未曾遇到过属于自己的所谓“救赎”……也未曾成为过别人的所谓“救赎”。
在某一个瞬间,我萌生出了这样一个想法——或许我生来就没有机会得到“救赎”,但是说不定我能成为别人的“救赎”。
“那我可以抱你吗?”
我脑子一热,没底气地说出了这句话。只不过我没有十足的信心,本以为她会拒绝我,但是……她默默地点头了。
事到如今如果拍着脑袋说“哈哈,我只是开玩笑的,被整到了吧!”之类的话,那根本就和人渣没有区别了;可是我突然意识到如果真的抱上去,那不就是趁人之危吗,趁着少女心理防线最薄弱的时候揩油,这根本也是人渣啊!不管怎么选都是人渣吗?
楚黎见我没有动作,叹了口气……她看上去状态很不好,就像是我刚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时一样。可是那时我的身旁并没有人,后来我还是坐公交回的家……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那时的我很希望有个人……可以至少能让我安心地大哭一气。可是最后什么都没有。
我轻轻从侧面抱住了楚黎,她的体温有些低,身体也在细弱地颤抖着。真是不公平的世界,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人被抛弃了……如果能被抛弃的人是我就好了。十几秒之后我松开了手臂,尽管还是沉默,但是总觉得氛围相比之前好了很多。
傍晚时分,楚黎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身。看样子她好像恢复了元气。
“先去吃饭,然后我们再去一次工地吧!”
“没问题倒是没问题……不过我姑且还是要找一下附近有没有卖热干面的地方才行呢。”
手机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派的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