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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黎半路决定绕路去找点冰块,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比我还了解医院的构造。总之,我一个人返回了病房。我在病房门口停下脚步,侧头望向其中,看到了姐的身影。
她皱着眉头坐在我的床旁,看到我时将表情恢复了平时的状态——即没有表情。一看我就只是穿着单薄的病服就跑出去了,她便想要训我几句,不知道为什么她张开嘴……表情落寞了一下又闭上了。
“坐吧。”
我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以前她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但是……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我好像记不清了。
“怎么了……?”
“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们最近过得怎么样,过年还回不回去。”
根据我现在的状况,可能没办法活到明年了;而且就算能坚持到明年,以这样残破的身体回去他们大概也一时无法接受。我坐到病床上,思考起了现在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找个理由骗过他们,从离开家到现在我也只有一次过年没回家而已,我记得是因为那年公司加班,我便没有回去。用同样的理由的话,应该也可以……可是在那之后要怎么办呢,我没法瞒他们一辈子的。
“你怎么回他们的……”
“我回去,但是小霁那边我不知道,要不晚些打个电话问问。我是这样说的。我已经尽力在帮你了。”
“嗯,我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后,姐又开口了。
“我向医生打听了家大医院,那里有医生可以做脑干位置的肿瘤切除手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去……”
“就算切掉了,又能怎样呢,还会再长的,更何况现在已经扩散了,做这样无意义的事……我无法接受。”
“你至少也该给爸妈考虑一下……!”
她说完这句话后静静走到了病房的门口,她在门口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我开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来说的话…我应该在最后的时间里去陪伴家人,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可是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已经不可能了,从遇到楚黎的那个晚上起这一切都在偏离我的想象行驶,好累啊。
“……我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人,如果能就此消失的话,连我自己也会很高兴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离开了。
不久后楚黎回来了,她的右手里攥着冰包。看到我正在发呆,她将冰包贴到了我的后颈上。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
楚黎坐到了床旁的椅子上,她正对着我。
“就算告诉我也不会怎样,就当是讲故事了。讲出来的话会更舒服不是吗。”
“可是在别人看来,我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别人的目光很重要吗?”
“……很重要,我希望得到认可,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是吗,那你活得还真是好累啊。”
“……不是所有人,”我抬头看向楚黎,“都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轻松自由地活着的。”
楚黎咧开嘴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硬要将冰包塞进我的衣服里。真让人不爽,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刚刚是在迁怒于我对吧?”
她说完这句话后,我愣住了。楚黎趁机将冰包塞进了我的衣服中,冰包的温度比常温要低,比真正的冰的温度又要高一点,是个令人感到意料之外舒适的温度。
“……抱歉。”
“我不在意哦,毕竟你也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说话。如果我是你的话……不,我不是你,所以假设不成立。总之,别摆出一副世界第一不幸的表情啦……来看书吧,好吗?”
楚黎硬将《发条橙》塞进了我的手里,还帮我翻开了第一页。为什么我身边的都是好人呢,如果我身边都是些既不负责任态度又恶劣的人的话……我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的堕落了呢;可惜我身边的人都是些好人,这个世界并没有给我自甘堕落的机会。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真是个充满矛盾的世界。
我放弃思考,干脆地读起了书。楚黎也从病床的床头柜里拿出了一本带图画的书看了起来。待会儿再问她到底看了什么好了。
不知不觉间,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因为《发条橙》我之前看过一遍,所以这一遍看的有些快,大概只有一个小时多就看完了。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样启程转折过于丰富的书籍。“狂暴的快乐会导致狂暴的结局,就像火亲吻火药那样”,这是神父劳伦斯说的*。我更偏爱平淡的故事。(*:原句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场第六幕。)
我看向楚黎,本来打算看看她正在看什么,结果一看页眉,惊了我一下——《一看就上手——锁匠篇》。她打算以后当个锁匠吗?不不不,像她这样没法被别人看到的存在,学习开锁只会有一个目的吧?!除了入室抢劫以外,根本不存在别的目的了吧!
“那……那个,楚黎?”
“嗯?”
“你,千万不要走歪路啊!”
“嗯?”
“就是说…千万,不要去当小偷啊,即使没法被人看见也不要做不好的事!”
楚黎露出不解的表情,低头看了下自己手中的书,又叹了口气。她将书合起来,本来打算冲着我的头砸一下,但是觉得不妥又换成了侧肋。我的侧肋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很敏感,于是身体不由得猛地抽搐了一下,引得隔壁病床的老爷爷都悄悄拉开隔帘看看发生了什么。
“真是没礼貌啊,我只是为了撬开你手上的手铐,仅此而已哦。”
“是……是吗。”
我护着侧肋,以防她再戳我一下。
“不过话说回来,工具书意外的有趣呢。”
仅仅是从外观上来看的话,楚黎并不是那种喜欢看工具书的人。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冰山美人,属于那种会在下课后独自翻看文学类书籍的人。不过她确实不是这样的一类人啊……倒不如说是完全相反。
“那么,你找到撬开手铐的方法了吗?”
“我已经学到十字槽了,快了快了。”
话说这种市面上贩售的书真的会写如何打开手铐吗?感觉翻到手铐那一部分的时候会直接写上“请直接去联系离你最近的那个狱警。”之类的话…
“唉……”
“小伙子,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隔壁床的老人唐突地向我搭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反感,大概是因为老年人特有的亲和力吧。他是个长了只大鼻子的秃顶老头,眉眼间带着些被挫去了锋芒的英气,已然一幅英雄迟暮的模样。不过他说的话倒是相当耐人寻味,简直就像是老狱友在问新狱友进监狱的原因一样,感觉很有趣。不过更令我在意的是,老人的手中拿着一张空白的A4纸。
“我吗?我是因为癌症。”
楚黎抬头瞥了我一眼,耸了耸肩又继续去看书了。
“是吗,那感情好。”
“哈?”
老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挠着头向我致歉。
“咱这个病房啊,老早之前还有两个人,一个治不好转院了,另一个早些天的时候走了。我跟那俩爷们都是第四期……也就是晚期;我跟那打赌说下一个来的还是第四期,嘿,都不信。嗐呀,现在舒坦了。”
他说自己的癌症是四期,说明罹患的并非是脑癌而是其他部位的癌症吗?顺带一提脑癌的严重程度不用“期”来表示,而是“级”。不过我确实是第四级也就是晚期就是了。
“您老还真是闲情雅致啊……”
“哪的话,无非是找点乐子罢了。人老了自然是想找人聊天的,现在的年轻人一天天搁那耍手机耍电脑,那还有几个听我们这些老头子说话的,嗐呀……”
“年轻人也有自己的生活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人轻笑了几声,又躺了回去。他的身体掩盖不住的瘦削,说起来可能不太礼貌但是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包裹着皮革的骨架一般。“他大概会在我前面死吧。”当我的脑中产生这样想法的时候,竟然还有点高兴。真是个人渣。
为了避免胡思乱想,我合上眼睛准备睡一会,可是闭上眼睛后,脑中竟逐渐浮现出父母的身影。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像这样瘦削吗……又或者说他们已然是这副模样,但我却不知道呢。越是这样想就越是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如果我能和姐一样有能力的话,或许就不会如此痛苦了。为什么我如此无能呢。
闭上眼之后胡思乱想的东西更多了,于是我只好睁开眼睛。我发现楚黎正偷偷看着我。
“你很闲吗?”
她如此说道。我正忙着胡思乱想和自我贬低,可是一点都不闲。
“如果你很闲的话……”
楚黎将手伸向了床头柜里的另一本书——海洋节肢动物百科。她将这本大部头的科普书籍硬塞到了我的怀里。完全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把书翻到第235页,中间部分介绍了海蟑螂。背下来,我一会要提问你。”
“为什么?”
“因为你很闲,不是吗?”
我叹了口气,乖乖翻开了第235页。海洋节肢动物比我想象中要多,但是我看每一种长得都很像。科普类的书籍总觉得……意外的没有意思呢。
·
我好像是看着看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楚黎已经消失不知道去那里了。我大概是没睡多久,因为天才只是蒙蒙黑而已。楚黎大概是去找东西吃了。总觉得有种负罪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是自责也没有用。
“哟,你醒了啊小伙子。”
我向老人点头示意后拿起了手机,显示有两条未接来电,一条是陌生号码,另一条则是……备注为“母”的人打来的,也就是我妈打来的。
“……那个,我出去一下,一会如果有人找我的话请您告诉他一声。”
“哦,好嘞。”
真是个爽快的老人,也不会过多追问别人,想必年轻时也是个朋友很多很受欢迎的人。
我握紧手机走出病房,走廊上姑且还算是热闹,病人和护士都在。在走廊上打电话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尽管我知道没有人会在意我但是……果然还是感到害怕。于是我偷偷走向了天台。医院的天台是不对外开放的,我只是坐在通往天台的门前而已;墙壁上的应急照明灯平日是关闭的,这里又没有别的照明设施,只有从天台门上开的小小的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能起到照明作用。
握紧手机的手心出了很多汗,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电话铃声只响了几下便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声音。
“喂,小霁?”
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有些苍老,但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就像是温度正好的热水一样。一听到这声音我的胸口就弥漫开一股无法用语言陈述的感情,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将其吐出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着。
“妈……怎么了,给我打电话。”
“也没事,就是问问你最近有什么事吗,过得咋样,当妈的不得关心关心你吗。”
我用麦克风捕捉不到的力度叹了口气。最近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先是确诊脑癌,又是遇到了个没法看到别人的人,写得那么久的书没法被得到认可,而自己又快要死了。在死之前还要麻烦到各种各样的人,为什么我会是个这样的废物呢——为什么即使是这样废物的我,还是会有人关心我呢。如果没有人关心我的话,我就能心安理得的去死了吗?
我想把话说出来——不要再关心我了,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为什么不直接将我这样没有任何用处的人放弃掉!为什么还要关心我,我明明没有做到任何事,我明明是个除了逃避现实以外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关心我,就这样直接放弃掉我不就好了吗?我不需要你们的关心,我也不需要你们的陪伴……远离我就好了,忘掉我就好了,拜托了……我不想——我不想在我死后,还有人会为我这样的废物感到难过啊……!
我想要说出来,想要说出来,想要说出来但是……但是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说出那些话后迎接的不是真正冷漠的放弃,而是安慰。他们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后,肯定会连夜来到这座城市,而我所一直向他们隐瞒的真相也会败露。我是个自私的人,不想亲眼看见那对衰老的夫妻互相依靠在医院的长椅上,为自己儿子的死而痛哭……这样的事仅仅是存在于脑海中就足够让我感到难过了。
最终……我深吸了一口气。
“嗯,最近没什么事,都挺好的。”
“那就行。注意休息,最近天冷了也注意保暖,你那边还有钱吗,用不用我们给你转点?”
“不用了,都够花……啊我这边,工作挺忙的,先挂了吧。”
“嗯,注意身体,把自己照顾好,别让我们担心。”
“好……”
“哦还有,你今年还回来吧?”
“我今年,不太清楚啊,看情况吧。先挂了……”
“嗯,行……”
我还没等那边说完话就连忙挂掉了电话。挂掉电话后的我开始拼命地喘气,就好像是一口气跑完十公里一样。换气的频率过高,我的头都开始痛了起来,但是我还是不停地喘气——因为一旦停下来,我就会开始抽泣。胸口像是被塞入了无数颗细小的石子,它们在我的胸腔内搅动、摩擦着我的脏器。
我不断地喘气,但是这一次并没有如愿地止住自己想要哭的没骨气的举动,反而越来越想要哭。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在黑暗中一直都有人站在那里——是楚黎。她纯白的长发在月光下甚至发亮,但是一旦潜入影中就很难发现她的踪影。
楚黎走到我身旁坐下,我们坐在同一层阶梯上。我没时间去在意她的事,只是自顾自的喘气,调整自己的气息。
“想哭的话,就哭吧。我会陪着你的。”
她冷不丁地说出了这句话,彻底打乱了我呼吸的节奏。我失去了呼吸的大部分掌控权,胸腔自顾自地收缩舒张,泪水也自顾自地分泌,就连我也自顾自地哭了起来……真是没出息。为什么会有这么没出息的人啊……
可即便如此,我却没有办法压制住自己哭泣的本能;楚黎默不作声地抱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如释重负一般,终于放心地哭了起来。
那晚,我哭了很久,将心中所有的不满与自卑发泄了出来,好像重获新生一般……而且,我也找到了那个能让我放心大胆地哭诉的人——我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