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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脑一瞬间陷入空白,几秒钟之后我想起要呼叫医生,这时候张老已经被冲出门来的护士医生抬走了。由于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我无法完全反应过来——为什么刚刚还正常地和我说话,正常地走动着的人会突然倒下,没有任何征兆。我甚至还没有问那只折纸鸟到底是为什么才送给我的。
我不能……我无法接受。我跟着医生们一路走着,直到他们将我拦了下来——在手术室门前。手术室顶上的牌子亮起了灯,空气一瞬间死去了,不断地沉淀、凝固、将我封死在原地。我的身体并没有瘫软下去,而是僵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个小时,或许有整整一天,总之医生走了出来。
“张老——他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我能看到他的脸上有一条界限分明的线——是口罩勒出来的。
“病人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根据他的身体状况来说…没法乐观。”
我一口气终于喘了上来,直到此刻身体才终于瘫软下来;至少张老没有死,这一次没有死。之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病房,楚黎已经在等我了。
“干嘛去了,本来以为直到我回来你都不会醒的。”
“我刚刚和张老……和我隔壁床的那个人出去了,去了趟陵园。”
“所以你这幅样子是去陵园搞得吗?”
我这幅样子?我想大概此刻自己的脸色十分难看。近几个月我的脸色都不好看,但是大概都没有现在难看。
“张老他刚刚……一下子昏倒了。”
我故意说得大声,想要让问九也听见,可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我不由得有些恼火,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就只能一个人生闷气。良久之后我听到了缓慢的脚步声。
“张老……没事吗?”
是问九,他拄着拐杖缓缓向屋外走去;在病房前他停下了脚步,绑满绷带的脸转向我,我在绷带与绷带之间的缝中隐约能看到他的眼睛。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示意他跟着我走。楚黎默默看着我,直到我走出病房。我本来也就不认为她会跟上来,所以并没有感到意外;不过走出去了五米左右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楚黎小跑着赶了上来。
“只是怕你突然消失了而已。”
我点头回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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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监护病房的路上,问九一句话都没有说;明明张老一直在关心你,可是你却连他身体现在怎样都不问……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人。一幅自己亏欠全世界的样子,未免也太过于自卑了吧?但是这也不是他的错,他遇到张老也不过半天而已……苛求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有多深厚的感情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想着他的那副模样就越生气——本不该这么生气才对,或者说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大的情绪波动呢……我想不通。
到了监护病房的门口,由于我们并非是家属所以无法进入,便只是在门口透过玻璃窗远远地望着张老。他的胸口有规律地一上一下,但是幅度相当小。
“……怎么会这样…”
我听见问九小声地嘟囔着什么,但是几乎完全听不清。在这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楚黎倚在墙边注视着我,问九则是十指交叉在一起呆滞着坐在长椅的一侧,而我坐在另一侧。走廊中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仪器嘀嘀作响,告诉我们张老的心脏尚且跳动着——谁也不知道这声音何时会连成一条支线,谁也不知道张老能否醒来。
想来也奇怪,我和他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是给他的评价却很高。他是个死了会让我觉得可惜的人。
“张老……还会醒吗…”
就在我一个人暗自伤感的时候,问九开口了。他的问题很蠢,但是我不讨厌——我能感觉出来他也在关心着张老。
“谁知道,难说。”
“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就是,你们,你和张老都是癌症吧……!你应该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才对吧……”问九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但是唐突的又闭上了嘴,“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都是晚期,但是身体状况不一样。张老……他真的已经老了。”
我说完这句话后,空气再次停止了。时间流逝,问九独自一人离开了,再往后楚黎也走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张长椅上;我听着仪器的声音,逐渐感到有些窒息。
“还在难过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是楚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楚黎递给我一半馒头,另一半则在她的手中。
“难不成是有人要死了吗,”楚黎将蓬松的半个馒头团成一团整个塞进了嘴里,“服写译了话合以给我讲讲。”(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讲讲)
“不要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啊……”我叹了口气,“是啊,有人要死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我也说不清楚,只能说我不讨厌他。”
“这样啊……作为参考,可以给我讲讲吗?”
我本来想不通她明明不喜欢人,为什么还要和我聊张老,直到写下这段文字我才反应过来——她大概是想要分担我的情绪。将自己的情绪托付给别人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但是那时的我却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么多,只是将张老告诉我的关于他的故事又全部转述给了楚黎;她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我想她那时大概还是讨厌着人所以才没有表现出情绪。
直到我将张老的外貌,他的故事还有我能想到的关于张老的事全部讲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到底有多么懦弱。
只知道逃避、只知道埋怨别人、只知道怀疑自己,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好还给别人添堵。想要改变却又不知道从何处改变,到头来只是无能地依靠着楚黎——如果她能看到的不止我一个人,恐怕也就不会陪在我身边、成为我的“救赎”了。是我一直在利用楚黎啊……
我站起身,默默走回病房。楚黎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上来,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有手铐了,而白兔女士所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想不通: 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会让楚黎感到安心,甚至“取代”了白兔女士。如果白兔女士还存在的话——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苦笑了几声,因为自己又开始下意识地将难题扔给别人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回到病房后我看到已经睡下的问九,他的脸上尚有泪痕,不知道是为自己的遭遇感到痛苦还是为张老感到难过。大抵是两边都有吧。
想起刚刚还在心里说他的坏话,我的负罪感又加重了几分。最后疲惫完全压垮了我的理智,我终于还是睡下了。也没有做梦,就这样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醒来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多,我无神地换好鞋子,缓缓向医院外走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所以只是在医院门后彷徨了两圈又走回医院里去了。我漫步到监护病房外,看到了楚黎——她还站在那里。
她是在那里站了一晚上吗……?
“楚黎……?”
她转过身来,表情有些惊诧;我靠近楚黎,她颤抖着将手臂举起,指向监护病房内——
“你说的张老……是那个长着大鼻子,没什么肌肉的老爷爷吗……?”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义,几秒之后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楚黎能看到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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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太阳升起,医院里的人多了起来我才发现楚黎只能看到张老一个人,而其他人还是看不到楚黎;我竟然因为别人看不到楚黎而松了一口气,最近真是越来越讨厌自己了。
“在你将……张老的故事全部告诉我的时候,事情就有些不对劲了。在那之后我朝病房里看,张老就出现了。”
楚黎双手紧握在一起,看上去很不安。
“果然还是无法接受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我。
“我没有过你那样的经历,所以无法感同身受……不过如果讨厌的话,勉强自己去接受就没有意义了吧?”
“我只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我之所以能够接受你,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同类”,可是那个老爷爷并不是;到底该怎样去面对他,怎样去正视他的存在。我一下子还不知道怎么办……”
楚黎说完这些话后再次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踌躇了一阵子,还是坐在了她的右侧。不一会我就听到原本急促不安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了下来——楚黎睡着了。她昨晚大概是完全没有睡……都是因为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中才忽略了楚黎,如果能早点发现就好了。
不过楚黎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能看到张老了呢——恐怕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将张老的事全部告诉了楚黎。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了,如果说她是能看到将死之人,那她早就该看到张老了,所以原因大概的确是我猜想的那样。
这样说来,我不就成了楚黎与现实联系的桥梁了吗,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这样的这样的联系的单向的还是双向的,更重要的是当事人没有与现实联系的意愿。这样看来,我这座桥确实是无用极了。
时间来到午后,楚黎已经醒了。她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脖子,传来“咔咔”的响声。她沉思了一会,转身看向我——
“我想……或许我应该再去看看那个人。”她认真地看着我,补充到,“那个被你称为张老的人。”
她的语气还有些僵硬,不过既然她主动提出要去接触别人……我想这应该是好事。我们一起去到了监护病房——里面竟然已经空了。和护士打听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张老今天早晨的时候已经醒了,并且状态姑且还算不错,观察了一上午之后就送到普通病房了。
从护士那里问到张老病房的门牌号后,便和楚黎一起上门打扰了。
我将头探进病房后,首先看到的是正在折纸的张老——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瘦削了。他没有注意到我,现在是个开惊吓玩笑的好时机;可是去和老年人开惊吓玩笑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所以我只是轻轻敲了下门框。张老抬头,那对略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到我后稍微瞪大了一下,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
“还以为不会有人来看望我了呢。”
“怎么可能,不过这次来的有些匆忙,没带水果。”
张老笑着晃了晃吊瓶,我靠近去看才发现上面写的是葡萄糖溶液。
“人老了,没法吃东西了。估摸着接下来的时间也就靠这玩意撑劲了。”
那个嚷嚷着让我叫他“张哥”的张老终于还是对现实服了软。他低下头继续开始折纸,尽管我很想问他折的纸是给谁的、有什么含义,但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转身看向楚黎,她正躲在门外,偏着头偷偷向病房里看。
“张老……我其实有个人想介绍给你认识。”
“那个小姑娘吗?”
张老的视线绕过我,看向了门外的楚黎。既然张老能看见楚黎,也就是说只要我将别人的故事告诉楚黎,她与那个人之间的“联系”就恢复了;那么如果我将楚黎的故事告诉别人呢?我想结果大概也是相同的,不过这也仅仅是我的猜测。
“怎么,你女朋友?”
张老笑的挺慈祥,自从爷爷去世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我看向楚黎,谁知道她竟戴上了口罩——到底是什么时候戴上的?我没有细想这个问题,因为我突然反应过来了张老问的话——“怎么,你女朋友?”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和楚黎的关系,说是恋人未免也过于不合适了,但是也不算是家人,大抵也称不上是朋友……我个人将她叫作“救赎”,但是突然告诉别人“你是我的救赎啊!”之类的,感觉很恶心,而且也很难说得上是某种具体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之间既没有爱情,也没有亲情,也没有多少友情……那不就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吗?不,感觉朋友关系的话大概还能算得上,那就回答朋友好了。
“楚黎是我的朋……”
“您好,我的名字是楚黎,与这边这位是朋友……之类的关系。”
楚黎用小到马上就要被仪器运转的声音盖住的声音回答道。看来她也不明白我们现在的关系是什么。张老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楚黎继续说下去;楚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还带着些不确定的情绪。这种时候就应该默默后退将舞台让给需要的人才对。
我向后走了两步,楚黎心领神会但还是踌躇了一会才小步挪到了张老旁边。
随后的场景异常和谐,一开始由张老引出话题,随后楚黎逐渐习惯了开口后张老就自然地将主导地位让给了楚黎。尽管我只是在边上看着没有插嘴,但是并没有感到疏离——大概是因为这两人我都很熟悉的缘故吧。
这过程我就不多叙述了,就像我说的一样,场面异常和谐。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了一件事——楚黎或许和张老是同类型的人。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让人能够无阻力接触的魔力,如果楚黎的生活环境正常的话我敢肯定她绝对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在这一刻动摇了,如果她能看到的人越来越多,我开始害怕那时的楚黎会慢慢疏远我,甚至是离开。我并非将她视为是朋友、恋人、家人,可是她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不希望她离开。
我看向手腕上的手铐,那股患得患失的感觉竟越来越强烈了,不过很快我突然反应了过来——楚黎似乎并没有和我待在一起的理由。我记得她和我待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我是她的同类”,可是之前她也说过了,我已经几乎变成了正常的人类……就此而言,她似乎已经没有待在我身边的理由了。或许,她也不会选择待在这里继续看到别人,或许在某一天清晨楚黎会彻底消失,在那之后我会迎来孤独的死亡。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失魂落魄了起来。不知为何,在消极时总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反应过来时已经和楚黎在走廊上了。什么时候出得门,对话是基于什么契机而结束的,这些我都记不起来了。
“感觉……意外的是个不错的人。”
我一直都无法从楚黎的表情上得到太多的信息,不过这一次不同……她好像是在笑,我不确定,总之她表现得很放松;可是我却一点也放松不下来,满脑子重复着刚刚的那些想法。
“嗯,是啊。”
我敷衍似的回答了她,但实际上是因为我已经没有余裕去思考别的事了。
“话说,从刚刚开始你就阴着一张脸,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楚黎快步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为什么她每次都能精准地发现我的情绪,未免也太不公平了……我叹了口气,坐到走廊一侧的长椅上。出门之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那种负面情绪虽说没有消失,但确实冲淡了。楚黎也坐到了长椅上,在我的左侧距离我十五厘米左右的地方。
“……我…………不想说。”
这样的话说出口,不知道是会被她讨厌,还是会被她嘲笑;如果是嘲笑的话还好,如果被讨厌了——“我们都相处这么久了,你竟然还会这样想我……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无情的人吗?”,光是想像她皱起眉头低声地说出这样的话,就足以让我颤抖了。
“可是,瞒着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她看着我,“难道你会觉得开心吗?”
按照平常的楚黎,或者说我理解下的楚黎,她大概不会追究才对,可是刚刚她说的话中带有明显的不满情绪,就连我都察觉出来了。我的瞳孔一瞬间收缩,情绪也随着紧张了起来,现在不说会惹她不高兴,说了也有可能惹她不高兴……已经是进退两难的情况了。
“话…话说,态度真是决绝啊,以前是这样的吗?”
我试图转移话题,但是不知道楚黎吃不吃这套,所以内心忐忑不安……就连声音都跟着颤抖了起来。身体也颤抖,声音也颤抖,内心也颤抖,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要变成筋膜枪了吗?!
楚黎沉默了一下。
“秋霁你啊,快要死了对吧?”
“怎么突然说这个……之前问医生,说是保守还有两个月。”
“刚刚和那个人——张老,说完话之后,怎么说呢……”她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声音也越来越小,“啊~人真的随时都有可能死掉啊。之类的感觉吧。所以如果没法在死掉之前把一切说清楚的话……”
话说到这里,楚黎突然沉默了下来,在这之后良久都没有再说下去。
“如果没有说清楚的话……就再也说不清楚了,对吧?”
我将话的后半句补上,楚黎没有点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我想这大概是她独特的表示认可的方法。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真是坏心眼,你这不是完全继承了白兔女士不好的一面吗?”
“哼,谁说得清呢。”
我犹豫再三,最后抱着“反正都是快要死掉的人了,不管说什么都无所谓”的心情,向楚黎坦白了一切。
“什么啊,你在害怕这种事吗?”
“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我并不讨厌。”
楚黎像这样说道,紧接着她握住了手铐的另一个环——原本拷住她右手腕的那个银白色的铁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或者说肯定就是我的错觉吧,拷住我左手的那个铁环竟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
“直到你死掉那天为止,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就算没有手铐也一样,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说到这里楚黎坏笑了一下,起身走到了我的对面,用还在发肿的右手指着我——
“和我相遇,就是你的命运。”
“这样啊,命运……吗。”
我的心脏“嘭咚嘭咚”地跳个不停,大脑应该得到了充足的氧气供应,可此刻却还是无法思考,空白一片。
趁着我发呆还没返过神的功夫,楚黎和我告了别,她要去找点冰块冷敷右手才行了。恐怕作为外行的她没有正确地将大拇指接回正确的位置上,看来下一个应该看到楚黎的人,必须是个骨科医生才行,今天再晚些时候去拜访一下好了。
我在楚黎走后,折返回了张老的房间,他还在折纸。
“有什么东西落了吗?”
张老稍显意外,这倒也是啦,毕竟哪个正常人会在探完病的几分钟之后再探一次呢……应该没有这样的人吧?
“只是有些话还没说……”
“是吗,那倒也是,毕竟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嘿嘿,不过咱俩的时间都不多了,比比谁活得更久吧,啊?”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说不定就和你比了,有可能还会输给你;但是现在,抱歉,我比不了了,因为我一定要赢的。我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才行。”
张老听到这话后露出了欣慰的笑。
“是因为那女孩吗?”
“啊……嗯,或许吧。”
“年轻真好啊,想当年我是和妻子在篮球场上认识的。那时候工厂里举行男女混赛……唉,说这些倒也无趣了,听着无趣,说着也无趣。”
听着无趣恐怕是张老以为我不喜欢听别人讲话,而说着无趣,我想是因为知道这些事的只剩他一个人了,往事只有和有着共同记忆的人聊才有趣,和局外人聊只不过是徒增寂寞罢了。张老说完那些话后又开始了手中的动作,他折纸技术看上去很好,但实则不然。我还记得他送给我的那只鸟并不仿真,仅仅是看上去能辨认出来像是鸟的轮廓而已。
“从之前就想问了,张老。你折这些东西干嘛?”
“消遣消遣罢了。硬要说的话,我会根据第一印象折一个动物送给那个人。虽然每次都被说折得不像,但就是停不下这手……”
张老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而且,只有折纸的时候才能放空大脑,不然老是想起来以前的事。”
我后来才知道他手头正在折的是给问九的,已经快要成型了,能看出来是只乌龟,不过也有可能是海星之类的东西,我也说不清。
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之后,医生来查房了,说是患者需要更多的休息时间,于是我被赶了出去。再之后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在那之后一周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中间姐姐来了一次,不过也没说什么话,她工作相当忙……但实际上我连她的工作是什么都不知道。姐姐走之后我尝试去办理出院手续,不过似乎是因为我是重症病人,医院害怕我死在家里没人管,不肯让我离开。说的也是,毕竟也不能让楚黎帮我收尸,干脆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都住在医院好了。
这一周,楚黎也去和张老聊了几次天,我没有跟去。据说问九的动物已经完成,张老已经着手开始制作楚黎那只了。
本以为这样的日常会再持续一段时间,可是在这周结束,下周的周一……转折点还是来了。
那是个天还没亮的早晨,我听到门外有骚动,偷听了一会也没听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张老”两个字如同针一般刺进了我的大脑,我才惊醒过来——张老失踪了。医院内找不到张老,不管是厕所也好,停用的病房也好,哪里都找不到张老……不过,我可能知道张老在什么地方,他唯一可能在的地方——陵园。
我绕过医生们的视线,偷偷溜出了医院,拖着刚清醒的身体来到陵园。
太阳还没有升起,晨辉已经将原本如同丝绸一般静谧的天空染成了淡蓝,陵园内隐约能听到鸟鸣,但没有蟋蟀的叫声,想必是因为现在是冬天,虫要少许多。这样的陵园宛如静止一般没有生命力。高低不齐的墓碑始终还是无法阻隔仍存活之人的视线,我凭借着记忆远远找到了张老妻子的那块墓碑,出乎我意料的是……张老不在。
我怀揣着不安的心情缓缓走向那块墓碑,越是靠近心脏就越是喧闹,直到我真正的看到了墓碑,心头先是猛地抽动了一下,紧接着回归平静。我拨通了自己主治医生的电话,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向他说道——
“我找到张老了,他……就在陵园,找几个人过来接他吧。”
张老静静地倚靠着自己妻子的墓碑,合上了眼睛,他手中还握着未完成的折纸,这次可是完全看不出他是在折什么了。
于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清晨,老人终于与自己的家人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