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放开我……!”
陵园外传来了吵闹的声音,我顺着声音寻去,发现了三个人影——问九,医生和医院保安。保安架着问九,医生则是……我也不知道他是出来干嘛的,可能是他没什么事干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医生突然朝问九大吼到——
“你的身体状况还没有好到可以随便出院的程度!”
是吗,这大概就是医生也跟来的原因吧。
“又有人在吗?”
楚黎见我突然朝外张望,不满了起来。
“啊,是和我一个病房的人。”
“为什么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啊……”楚黎小声嘀咕着,“要是只有好人会留下来,坏人全部消失就好了。”
“好人和坏人的标准很难判定不是吗。”
“容易相处的人就是好人,不容易相处的人就是坏人,如此一来只要坏人全部消失……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了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楚黎的想法一下子变得好极端,真可怕。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会消失的,毕竟我也是不容易相处的人。”
“说的也是……”
什么叫说的也是,我明明希望你可以反驳一下的!心……心脏好痛,要发展成冠心病了……
我本打算和楚黎闲聊一会,等问九和医生都离开之后我们再回医院,可是医生发现我了。虽然他不是我的主治医生,但是毕竟医生的尊严是存在的,我在他的催促下也跟着返回了医院。在路上,问九一直没有说话,保安和医生也没有说话……但是楚黎一直在说话。
“你说,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张老呢?”
“啊,肚子饿了。”
“喂,秋霁,我今天下午想回家拿点衣服,把钥匙给我。”
“你有想看的书吗?”
总之,一直在说话,说了一大堆话……我尽力地小声回答她,拼命地暗示她我现在不方便说话……可是!她就是一直在和我搭话!我以为她是刚刚回想起张老,突然变得想要和人说话了,但是……但是!直到我看到她捂着嘴角偷笑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只是在戏弄我罢了!
“哦呀,被你发现了吗?毕竟看你拼命压低声音的样子真的很有趣,不自觉就想多和你说点话了。”
“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
这句话脱口后,问九偷偷看了我一眼,保安则是从始至终都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医生则更不必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喂喂喂,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我要哭了啊!我真的会哭的啊!
“被发现了呢。”
楚黎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最后,到医院门口,保安回到了保安亭,问九则是被交给了护士。在我想要离开的时候,问九的医生叫住了我。
“我记得……你是平栌的病人,是吧。”
“嗯,怎么了吗?”
“……没事,就问问。”
平栌就是那天将问九的父母“赶跑”的人,总而言之是个相当靠谱的人。说起问九的父母……我今天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呢——不就是刚刚在医院见到的吗?!这样的话,看来问九跑出医院和他父母也有关系呢。好麻烦……但是——毕竟张老嘱咐过我叫我多照顾他点,那也没有办法了。
我和楚黎回到病房,问九并不在,向护士打听过之后才知道是去做复健了。话说,他完全能自己走路了,还需要复健吗?不知道,说不定是其他方面的。真是的,这小子不在的话我刚刚下的决心不就浪费了吗。
又过了一会,楚黎去了食堂,由于我还不饿,再加上要等问九,便没有和她一起。
几乎是楚黎刚出门,平枦就进来了……早知道就应该和楚黎一起走的,不,就算是和楚黎一起走,出门的一刹那也会撞到他吧。我倒是不讨厌自己的主治医生,但是……就像是自己的老师一样,尽管不讨厌,但主动靠近什么的也是免谈。
“秋霁,跟我来一趟。”
“什……什么事?”
“尽管来就是,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怎么可能会来找我啊,这家伙完全不会撒谎吗?!
不过我也没有反抗,乖乖跟他去了办公室……或者说会诊室吧,怎么样都好。一坐下,平栌的神情就严肃了起来……完全不像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那么,首先想问你几个问题。你不用紧张,都是很简单的问题。”
这家伙不仅看上去很严肃,说话还没有起伏,好可怕……要是以前的我估计已经休克过去了,不,现在的我也快要休克过去了……还差一点。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言自语的?”
“哈?”
自言自语……是在说早晨的事吧。问九的医生把我的事告诉平栌了吗,真不知道该说他多管闲事还是太负责任了。
“前一个医院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录,我打电话问过你姐……据说那是就已经有过自言自语的症状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等一会再和你解释……可以先问下一个问题吗?”
我不确定要不要将楚黎的存在告诉平栌,就感觉上来说他不是坏人,但是其所散发出的气场……实在是有些可怕。
“是吗,那么第二个问题好了——你那副手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带的?或者说,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这两个问题归根溯底都和楚黎有关啊……麻烦了,要是第二个问题再含糊过去的话——「脑癌病人是否会出现幻觉」,我突然回想起了今早夏岩桐搜索的东西。原来我是被当成妄想症了吗。
“第二个问题也回答不了的话……”
楚黎的存在被否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中冒出这样的想法,并且对此感到愤怒。我想要证明楚黎的存在,不希望楚黎被当做是我虚构的东西……比起楚黎本人的意志,或许…或许证明她存在是更重要的吗……?
是这样的吗?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或许存在错误,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要向面前这个人证实楚黎的存在才可以!
“平医生,请等一下。”
“请讲。”
“……或许,在你看来我有妄想症的嫌疑,但是接下来我要讲的事……全部都是真的,请你听过之后再做判断。”
“没有经过具体的检测,我们是不会断定你有“妄想症”一类……所谓的精神疾病的,关于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我想讲的是——一个叫做楚黎的女孩儿的故事……”
于是,我将楚黎的故事讲给了平栌。他听过后,将右手大拇指的指关节抵在太阳穴上,表情有一些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确实是确认了什么事情一般的,释怀。
他根本不相信楚黎的存在——倒不如说他会相信才是不可能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抱歉,浪费了你的午餐时间。”
意思是叫我去吃饭,再深一点的意思就是让我离开。我猜他下一步就是要联络精神科的医生辅助治疗了。无所谓了,平栌现在已经和楚黎建立了联系,会不会相信楚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我刚推开门,就听见走廊上楚黎在大喊大叫……叫我的名字。
“秋霁,喂秋霁!你跑哪里去了?”
在医院走廊里大吼大叫,真有你的啊!
我迎着楚黎走过去,结果割裂感又出现了……我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几乎要跌倒。就在我要跌倒的时候,不知是谁扶住了我……待我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正是楚黎。
“你啊,又把我的存在告诉别人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
幸好现在走廊上没有人……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看你那副样子就知道了。”
楚黎表现得很淡定,甚至能从其中察觉出一丝欣喜……
“哎,听我说,我刚刚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楚黎握住手铐的另一个铁环,嘴角微微扬起。她所说的“不得了的东西”实际上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如何恢复记忆——为了防止你忘记,我再说一遍好了。
承担了两人共同记忆的物品能够帮助楚黎恢复记忆。
就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楚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个小纸筒,将拷住我的那个铁环解开了。
“等,你干什……!”
还没等我说完话,楚黎已经将手铐拿走了,两个铁环一起拷在了右手腕上。我顺着铁环向下看,看到了她仍然红肿的右手。
“这么重要的东西,果然还是由当事人保管才好吧?”
楚黎一幅觉得自己通情达理的模样,可是在我看来完全……摸不清头脑。
“你信不过我吗。”
“才……才不是啊!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种道理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唉,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的视线离不开楚黎的右手。总觉得比起之前非但没有变好,甚至更严重了……说起来,正好这回能看到楚黎的是个医生。不过平栌是脑科医生吧,正骨应该不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吧。
“啊对了,你刚刚把我告诉给谁了?”
“我的主治医生。”
“这样啊……”
楚黎没有多大反应,我还以为她听到医生这两个字之后会吓得一激灵才对。
“好淡定啊,我可记得上回和你介绍别人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淡定。”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
楚黎认真地看着我,那对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光,如同初见时一般。
“一直以来……我都是依靠着秋霁你给我的勇气面对别人的;只要秋霁在我身边,只要我还记得秋霁,就暂且还有勇气去面对别人。可是秋霁你早晚有一天会死,届时我大概也无法做到一个人生活了……所以,我想趁着你还活着,我还能和你一起创造新的记忆的这段时间里,多和别人接触看看。”
楚黎轻轻地将右手覆盖到我的左手上,温度很低,大概是一直握着冰袋的原因。想到这里,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右手。
“嘎……!很痛的啊!”
“果然还是需要一个会正骨的医生才行吗。”
“你啊,完全不会看气氛的吗?”
我又握了一下楚黎发肿的那只手。
“嘎!”
楚黎装作生气的样子举起左手敲在我的头上。看着她红肿的右手,我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是我昏迷太久才导致了楚黎被迫将自己的右手手指掰到脱臼……
“……抱歉,要是我当时能早点醒就好了。”
“呜……知道就好,回头请我吃好吃的。”
“那也得先把大拇指接上才行。”
我起身,准备去问问哪里可以正骨,我记得正骨得挂中医科吧……也不知道这医院有没有这个科室。啊对了,还要把楚黎的故事讲给医生听才行……
每一次都给别人讲一遍故事,这也太没有效率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还是要先去看医生才行。我们非常顺利的完成了挂号,排队,给医生讲故事等一系列环节,但是这回的割裂感来得很快,几乎是讲完故事的一瞬间便产生了割裂感。
医生是个板着脸的老太太,她先是呵斥了楚黎如此大胆的行为,紧接着又呵斥了我拖这么久才带楚黎来看医生……
紧接着,她将楚黎的手拉了过去,一下子便将大拇指接上了。楚黎第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已经接好之后才叫出声——声音很大,如果她能被普通得观测到的话,大概整所医院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不是很严重,但是也不是小事。”
医生是这样说的。
·
还是那天发生的事,在看完医生之后,我们回到病房时发生的事。
我推开门,看到问九正打算从窗户那里向外跳。
“对不起……”
“楚黎,一会看情况抓住我。”
“嗯?”
我没来得及向楚黎解释便冲了出去,尽管如此楚黎也没有愣在原地,而是和我一起跑了出去。只可惜没有在问九跳下去之前抓住他,我尽力将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才在半空中抓住了问九的手臂。
楚黎在病房中拉着我,她抓住我的一只手臂尽力地向病房内拉。
“求你了,放开我……!”
“我现在放开你的话就算是杀人了,我可不想坐牢!”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但是大闹过载的情况下我已经想不出别的话了。问九听到这话后表情扭曲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和楚黎合力将问九拉了上来。听到吵闹声的护士和医生一起将问九拉了回来。
“吓到我了……到底怎么回事?”
楚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相对合理……啊,肚子饿了,而且头也好晕。我坐回病床上,将刚刚看到的事告诉了楚黎,不过她好像没怎么听懂,看样子她肚子也饿了。
我们两个饿人躲开医生的视线溜出了病房,准备去食堂吃点东西,再次回到病房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今天又要结束了。”
楚黎站在窗前,她纯白的长发被晚霞染成浅淡的玫瑰色,那对通透的蓝色双眼也仍旧闪烁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光,和往日没有区别。生命,一般来说都不是会在短时间内衰落的东西才会,一般来说。
“今天也要结束了……我还有多少个今天呢…”
“很多个,至少不会少于二十个才对。”
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安慰我,就算我还能活二十天,也开心不起来。我还想活得更久……至少,至少能再一次和楚黎一起出一趟远门,至少能再一次一起做饭,能再一次一起看书,做这些事情需要时间。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就在我想这些有的没的时,割裂感再一次产生了。
这一次我明明没有将楚黎告诉给任何人,可是……难不成——是已经知道了楚黎存在的人,将楚黎的存在告诉了别人……吗?
如果是这样,如果人言的力量可以传递,那么说不定……通过网络的话,楚黎能够“传播”得更远,让更多人知道她的存在……
“回去吧。”
她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考,没办法,先回病房好了。
·
“对不起……”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问九。他还是往常那副样子,低垂着头颅,一刻不停地向世界输出自己的“歉意”;可是我能够看出来,这家伙根本一点歉意都没有,他恨透这个世界了。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曾几何时我也是这副模样。顺带一提曾几何时是不久之前的意思,希望大家不要用错了。
说过对不起之后,问九就在护士的搀扶下离开了。
“又看到谁了吗。”
“嗯,白天救的那个人。”
“是吗。我猜猜……是来和你道谢的?”
“不是,是来和我道歉的。”
“……怪人呢。”
我耸了耸肩膀,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但实际上……总觉得无法放下心来。不过我今天已经很累了,已经不想再思考别的有的没的了,现在的我只想躺倒床上好好睡一觉。
我迈入病房,看到了总觉得有段时间没见的姐姐,正在我的床上打瞌睡。
·
“不会吧,又有人?”
楚黎张大了嘴,一幅恼火的模样。
“我姐……睡着了。”
看着姐的黑眼圈,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总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说不出这种感受到底属于什么,这既不是同情,也不是痛快,也不是难过,更不是开心……我就是说不出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
我退出病房,靠在门框上,脑中乱作了一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印象中的姐姐,真的会累到吗……?
“给我讲讲你姐吧。”
楚黎走到我对面,坐到长椅上。她的大腿并拢,小腿微微分开,坐姿算得上是端庄。
“……以前没有和你提过吗?”
“记不清了。”
“我姐她……”
我姐,从我有记忆开始便近乎完美。无论是长相也好,学习也好,运动也好,甚至是游戏,我都无法超越她;她就像是个没有弱点的巨人,挡在我前进的路上,每当我觉得自己快要超越她,迎来属于自己的光明时,她便向前小小地迈出一步,又领先我许多。
在我学生时代,我一直在和她竞争,想办法哪怕是在某一个领域超越她,但是她总能知道我在做什么,总之能够知道……然后超越我。
久而久之,我似乎是认命了,不再想着前进,不再想着如何去超越她,或许我再也没有机会超越她了。
由于我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和她比拼上,根本没有时间去交朋友,在我认输的那一刻也没有人会来安慰我……在那之后,我考了一所普通的大学,学了个很多人都在学的专业,毕业后找了个小公司上班,成为了一颗不太灵活的齿轮。我并不怨恨她,因为也没有理由去怨恨她,没有能力的是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不太想靠近她,因为一靠近她,便会让我想起认输的我。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和她吵了一架;这到底算不算是吵架还有待商榷,因为只是我单方面地输出意见而已。说起来这也不是她的错,是她看到我一幅没有干劲的模样,关心似的问了问我……可惜那时候的我根本无法理喻,我认为她是在向我炫耀,炫耀自己是重点大学的学生,炫耀自己高考分数很高,炫耀自己做什么都很好。那时候的我大发了一通脾气便离开了。
从那之后,她对我的态度就一直都是之前我提到的那副模样——没有什么情绪,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一切都是我的自卑,没有能力导致的。现如今也已经没有机会挽回了。
我将这些告诉了楚黎,她平静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沉默就这样持续着,一分钟后,楚黎才缓缓开口——
“你看,什么都没有发生哦。”
“什么意思……?”
“如果你对于姐姐的理解是正确的,是全面的,那么我现在应该已经可以看到姐姐了才对,你也应该感觉到割裂感才对。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当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可是……
病房里传来了铁架床的吱吱声还有伸懒腰的声音。我快步走到走廊的转角处,藏了起来,偷偷观察过一阵,姐并没有出门,我这才再缓缓走到病房门前。
“你在干嘛?”
“……没事。”
我走进了病房,姐看着天花板正在走神。她大抵是察觉到了我,将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后站了起来。
“你来了啊……”
我先开口了。
“嗯,前几天加班,一直没来。”
她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情绪,声调也没有变化,如同归零的心电图。但是在这层冰川之下……似乎确实是隐藏着什么——压抑着什么,我看不出来的东西。
“你回家休息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这样僵持下去……对我的心脏不好,所以就这样结束吧。楚黎用手铐碰了碰我的肩膀,斜视着我——
“这样好吗?”
我没有回应她,自顾自地走向我的床。
“那我先走了。”
脚步声混杂在病房外的不知是谁说话的声音中,逐渐消失了。病房里现在就只剩下我和楚黎两个人。可是她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实际上和空病房没什么两样。因为我今天真的很累,所以就先睡了,在那之后直到次日清晨我醒之前发生的事,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